「綠卵」(作者供图)
自从安德烈提醒我,“要有一个坟,不然,妈妈一走,我们跟台湾的关联就断掉了”——我就开始把这件事列入“闲时思考清单”。
一问之下,发现身边同辈的朋友,不少人已经买好了墓地。准备的是:火烧骨,灰入坛,坛入土,土上有碑,碑旁有树,树开杂花,花洒碑文。
那几个不忘的人,可以偶来树下小坐,瞥见蝴蝶飞来,闲问,“你觉得哪一只是她?”
排湾族的家葬最好。石板屋建成时,屋内已经预设方室于地下。亲爱的父亲母亲离世后,让他身体抱膝如婴,直接“下楼”安息。从此祖灵在地下继续温暖护持楼上奋力生活的孩儿们,孩儿们在屋里用从早到晚作息的人间喧闹继续安慰下面无言但不灭的爱。
排湾族没有漂泊不安的灵魂吧。
台湾的公墓已经有树葬区,但地面上树小叶疏,仍不成林,且还是要烧成骨灰,骨灰置入可分解的“坛”。烧,本身是污染与资源耗损,我们的肉体,却是肥美的养分。
意大利有两个人发明了面粉做的、易分解的“绿卵”,“绿卵”如袋,连着树根,和树苗一体。选好树苗,让亲爱的人抱膝如婴、入袋,回到大地的子宫母卵,与树根融合,用身体滋养树干和花叶,仰向阳光。思念的人,站在阳光里,轻抚一株风中摇曳的树……
「綠卵」如袋,連著樹根,和樹苗一體。(作者供图)
「綠卵」(作者供图)
我想买块地,养一方“情怀森林”,一方没有任何人造设施,只有叶生叶落、莺飞草肥、紫斑蝶翻滚的森林。法规说,地必须五公顷以上。大武山阳光照得到、蝴蝶飞得到的地方,有这样的五公顷吗?
想一起去的朋友早点跟我登记吧……
如果没有坟
跟安德烈说一个好友的故事。好友很爱他母亲,母亲死后,他就把骨灰长年放在一个美丽的盒子里,摆在书房。每次搬家就先搬盒子。有一次半夜里来了小偷,早上醒来,盒子不见了。
“你要不要把我的骨灰也放在你书房,摆书架上?”我问安德烈。
我们在缅甸茵莱湖畔一个旅店里,两张古典大床,罩着白色纱帐,外面雨落个不停,我们在各自的帐内,好像国王在享受城堡。他趴在床上看电子书。
安德烈头也不抬,说,“不要。”
“那……”我假作沉吟,然后说,“这样吧,骨灰分两盒,你一盒,飞力普一盒。你是老大,拿大盒的。”
他说,“不要。还是做个坟吧。”
“要坟干什么?”我说,“浪费地球。”
“有个坟,我们才可以收文青观光客的钱,谁要来看作家的墓,收门票。”
我不理他,继续跟他分析:洒海上,不一定要到海中央,搭船多麻烦,或许到无人的海滨岩石即可;埋树下,选一种会开香花的树,花瓣像白色蝴蝶一样的花;也可以“草葬”,就是埋入一片什么都没有、只有绿油油的草地里,让草覆盖……
这时他放下了书,隔着纱帐,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坟,我和飞力普就有理由以后每年依旧来台湾?”
——“生死课”,《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