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文化特约作者 化城 发自香港
现场图片。来自化城
12月23日,香港下起了小雨,纪念《今天》杂志创刊四十周年活动在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举行。作为四十周年的纪念活动,我原以为这场活动应该是盛大欢庆的,然而活动现场局促、狭窄,墙上甚至还挂着另外一场展览的作品,只有入口处的四十周年KT板说明了这场活动的主旨。在展馆的另一翼,循环播放着有关《今天》往昔的图片。朗诵活动开场前是嘉宾发言,北岛、芒克、黄锐、徐晓、鄂复明、万之、宋琳、韩东、朱文、廖伟棠等《今天》历任编辑位列一排,挤在这个略显灰暗的空间里回忆《今天》往事。这些历史的参与者们许多已经年届高龄,北岛站在中间,行动虽有迟缓,言语却充满活力,他呼喊着编者们的名字,引导着各位编者发言。
1978年12月20日,创始人北岛、芒克、黄锐在北京亮马河附近的一处小院靠着一台借来的油印机不眠不休地干了三天三夜,《今天》由此创刊。《今天》的命名由芒克提出,他认为“唯有‘今天’能够说明我们所办的刊物和作品的当代性,以及我们作品的新鲜和永不过时。”最初的《今天》是以地下小报的形式传抄于北京的各大高校,两年之后,《今天》被迫停刊。
此后,《今天》编辑部辗转世界各地,北岛为其四处奔波筹措资金,从奥斯陆到芝加哥,再到如今落地香港,它兴起,停办,又在海外复刊。它和它所倡导的文学理想、社会责任余温不减,除了台上老一辈的《今天》人,台下大多是和我一样的年轻人。这回答了《今天》出版者林道群长久的一个怀疑,“在海外为谁编这样一本中国文学杂志?”它也说明了文学的力量坚韧恒远,仍然代际传递着影响。
朗诵会开场前,主持人一再叮咛大家小心背后悬挂在墙上的巨型画作,人们围绕在一排排的湖山雕版印刷的画作长卷中间,聆听编辑、作者分享《今天》与他们的文学因缘,朗诵诗作。钟立风和周云蓬还带来最新谱写的歌曲。现场的气氛有些肃穆,我不由自主地屏息,沉浸在这些诗歌中,重新思考我与社会的关系和处境。我想也正是在由于《今天》和他们这些编者们的气质,才能在这样的一个本该庆祝的场合,冷静、克制地宣示这份悲伤。
作为《今天》杂志的创刊人,芒克是第一位上场的诗人。他的长篇回忆录《往事与〈今天〉》今年由台湾印刻出版社出版,其中详细记叙了《今天》的创刊历程和停刊始末。台上的老芒克一米八几的个子,白发苍苍,形容瘦削但精神矍铄,甚至还有些天真的稚趣,一副老顽童的姿态。当台上的编者排排站发言时,芒克悄然溜到一旁给读者签书。活动结束合影时,他又消失不见。北岛喊他,他跑来一屁股坐在前排的地上,用他略带北京话的口音说:“拍得儿到吗?”他朗诵的是《阳光中的向日葵》《黄昏》,可能是他在多个场合朗读过这两首诗,他玩笑般地说:“有朋友说,怎么又是这两首诗。我不管,我只会背这两首诗,这么黑的地方我也看不清字。”
徐晓也是早期《今天》编辑部的编辑之一,她说她为能成为其中的一员而骄傲。“虽然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卷入一个被载入史册的历史事件,但它的诞生和存在的确改变了当时的社会人文生态。自1949年以来,文学与艺术从未担负过如此重要的历史使命,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时至今日仍少有超越。面对这样一段历史,我们是该骄傲还是该同时品味一下悲哀。也许曾经的辉煌原本只因为我们从最黑暗的阴影中走来。阿赫玛托娃说:诗句,是从垃圾中生长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人正经历着诗歌的又一个黄金时代。今天的诗人们,我们已经在历史的惯性中走了四十年。除了个体的成功,作为‘今天’群体,怎样才能始终配得上所获得的赞誉,使历史成为传统,并且薪火相传。也许是时候,我们可以忘掉历史给我们贴上的标签,我们纪念逝者,同时充满生命的紧迫感,如果说我们仍然是守在最前面的那个,那就超越我们自己吧。今天以及明天,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重拾我们内心最初所秉持的偏好,再出发一次,并且走得更远一点。”
黄锐是《今天》创刊时的美术编辑,也是“星星画会”的创办人之一。他说“《今天》原始的定位是一部民间文学刊物,也同时穿越了其它艺术领域。《今天》之所以可以在当时众多的刊物中脱颖而出,语言的质量绝对不是唯一的。我期待的《今天》杂志可以到达一个高度,在精神挑战自由的同时,是视觉创造的新高度。不仅是语言的传奇,而且是可见的事物,可以触摸到的《今天》。不仅是地下的杂志,也是过去、未来世界杂志的标杆。”他在现场展示了自己在来香港的飞机上,炭笔再现的当年《今天》杂志创刊号创作的历次设计稿版本。
鄂复明现在收集整理了《今天》的大部分历史资料,当年他承担了《今天》杂志的油印、粘贴工作。他在发言中感谢了香港对于《今天》杂志的帮助。他说:“香港一直对《今天》杂志有着深深的关怀和厚爱。香港的同胞不仅支持《今天》,还以自己的亲身行动参与今天。将来的历史学家、文学史家一定会顺着北岛所想的另一条河流,逆流而上,来追溯它的历史。在这里,香港对于我们的涌泉之恩无以回报,我们在这里对香港同胞表示深深的谢意。”
1990年,《今天》在挪威奥斯陆复刊,万之起草了当时的复刊词。活动现场,万之带来了在海外出版的第一本《今天》。他回忆起当时北岛和多多两位诗人负笈海外,在斯德哥尔摩饮酒浇愁,把酒当作麻醉剂。他起草了复刊词之后用传真传给了北岛。“我记得很清楚,这两位诗人觉得我写的太不像诗了,因为我是用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去说明复刊的原因和我们的要求。结果他们俩大删大改,发回来以后我觉得就是诗了。”接着他朗读了这份复刊诗,用复刊诗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过去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顾晓阳是《今天》杂志1995年至1998年的编辑、编辑部主任。他说他第一次接触《今天》是在“1978年12月或是1979年的1月,中间换车,我在西单墙上看到了油印的《今天》,一张一张的,绝对想不到在中国有人能写出这么好的诗。”对于他来说:“第一这帮人太神秘了,第二这帮人太了不起了,我就觉得我根本不可能和这些人发生什么关系。”直到后来在1979年秋天,他在诗歌朗诵会上见到他们“我一看啊,个个都是风流潇洒,特别羡慕,根本想不到能认识他们。然后到朗诵会开始,是老芒克主持。我一看,哎,老顽主、大鬓角。哎,太佩服了。所以更想不到和这些人有联系, 但是后来因为机缘凑巧,一个一个地都认识了。 而且对他们的钦佩之情一直到现在,从未减弱。”接着,宋琳诵读了《当万物都走向衰败》《死亡诗人家族》。宋琳1992年参与《今天》的编务,与张枣一起负责诗歌的栏目。
在《今天》创刊的上个世纪70年代末,北岛29岁、芒克28岁,他们对于文学的激情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也影响了大多数的人生。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本重要的文学杂志,早期的《今天》从一本“立足于大陆的文学刊物”逐渐变成了一本“跨时代、跨地域”的文本。此刻的《今天》以更加充满活力的姿态与中国当下的写作者发生联系,使得《今天》成为一本鲜活的文本。因此才有了后来的陈东东、朱文、韩东、廖伟棠、阿乙等一批年轻的作者和编者。
在现场,陈东东朗诵了纪念张枣的诗歌《过海》,他说是“宋琳和张枣带他进入了《今天》”。韩东诵读了《悼念》《在医院的楼宇之间》《孤猴实验》,朱文诵读了《春天刮着秋天的风》《遛弯时想起一位前辈可能还活着》《凡是从诗歌开始》。
阿乙也分享了他作为作者和《今天》的故事。他说:“我对1978年怀有乡愁,并且对这一年怀有强烈的渴望。2010年春节,我接到了北岛作为文学编辑打给我的电话,这个电话改变了我的一生。在四十分钟的通话里,北岛最后说他信奉文学上存在着能量守恒定律,年轻的人会老去,有新的年轻人出现。我当时是作为一个年轻人被推荐给《今天》杂志的,北岛先生也请我继续向他推荐年轻人。亲切地对待年轻人,怀着本真的热忱拥抱年轻人,为他们开门,我想这就是《今天》杂志如此迷人的原因。”
肖海生从2008年加入《今天》担任编辑部主任,现为《今天》编辑部执行主编,他说“跟《今天》杂志一起度过的这十年,是最好的十年。”他认为《今天》杂志的创始人、编辑团队们用自己的青春让这本杂志进入了中国当代文学史,影响了中国的当代史,甚至影响了很多人的生活和语言。他也提到出一个问题——今天的我们该如何用好青春这个最好的时间来改变我们当下的生活,我们的时代?“每个人都应该用青春最好的这段时间、精力最旺盛的这段时间及时来做一些对社会有意义,对现实有所改变的一些事情。四十年前,以北岛为首的这群诗人用一本杂志改变了他们所处的时代和解决他们所面对的问题,其实到了今天这些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我们要跟自己面临的许多处境和困境来做斗争。”
活动最后,北岛缓缓走上台朗诵了自己正在创作的长诗《歧路行》中的第11节和第12节,从中还可以看到《今天》创刊时的风貌。“在那棵老杨树的荫庇下/黄锐、芒克和我/半瓶二锅头半瓶暗夜/酒精照亮绿色胆汁/为暗夜掌灯,共同击掌/听太阳穴的鼓手/拉开抽屉,手稿满天飞/难以辨认他者的身份/当身穿便衣的无名时代/正窥视门后的锁孔……”
在这场“重要而迷人的文学盛会”(钟立风)里,北岛用自己写于1986年诗的名字“结局或开始”作结,简短有力地概括了《今天》的现在以及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