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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对谈张大春:汉字简繁争论没有必要,简化字也能看出字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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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近日推出新作《见字如来》,这原本是他为《读者文摘》“字辞辨正”专栏所写的散文结集。书中一共收录了46个汉字的身世,字词原本被人视为表达的工具,但张大春将自己的生命经历融入到对字词的解释之中,通过字词来重新认识自我。

上月,新书首发式在北京举行,张大春和莫言做了一次关于汉字文化的对谈,共同分享、探讨各自对汉字的理解与认识。我们精选对话观点以及此书选读,分享给各位。

一个字的长途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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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回首过去,我的一些人生际会,常常是跟文字,尤其是跟个别单一的文字有一些密切的联系。看到这些字,我就会想起自己认得这个字的生命阶段,想起它们曾经在某一个特殊时刻对我产生重大的影响。

莫言:汉字确实非常广博、深奥,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斗胆说自己能把所有汉字的来龙去脉,古音今音、古义今义、引申义全部理解,由此可见,我们的祖先当年造这些字的时候太不容易。书名叫《见字如来》,我查了一下,“字”的本意是在房子里生孩子?

张大春:字本来是养育,养育孩子。我们在很多文言文的文章里都会看到“字之”二字,并不是写这个字,而是养育这个人的意思。

莫言:从在一个房子里面生孩子,到现在文字的“字”,这是怎么一步步演变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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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有一种字的发生,《六书》里称之为“假借”。当一个字有读音但没有字形,可以向其它有关联意义的字借形。也有文字学家认为,假借是基于发音借来字形,并没有借意,所有意上的关联都是附会的。以“西”为例,西是指方向,最早的字形是一个鸟巢:上面一横,底下一个扁扁的圆形,两根直直的棍子插进来。鸟巢为什么会被借成指代方向的“西”?因为鸟多数在树的西侧筑巢。寓意鸟巢的“西”字被东西南北的“西”借走后,本字为假借义所专,这个“西”只好加一个“木”字旁,另加形符以明本义,“栖”就指鸟巢。然而它又被借走了,栖栖遑遑(棲棲遑遑),形容人很惊慌,很不从容,甚至有点惊恐、恐惧。原来的“栖”只好另加声符以明本义,加了一个声符,娶妻生子的“妻”。“棲”就是鸟巢。

莫言:简化字是一个木,一个东西南北的“西”。

张大春:那就是繁体字多了一道手续,简体字又回到了栖栖遑遑。再顺便讲讲简体字、繁体字。有人认为简化字没有办法完全看出一些字的来历。简化字的确常常简化字形原本漫长的身世,不过它也是按照造字规律来的。比如,眼泪的泪原本是形声字,三点水加上一个暴戾的戾,戾就是它的读音,造字原则是形声字,等它变成简化字以后,变成三点水加上一个目,目是眼睛,它就变成会意字。所以简化字并不是没有造字规矩。

如果仔细搜求,很多繁体字都是简化字,甚至很多繁体字的简化方式就是利用书法里的行书字或者是草书字来形成现在的简体。所以长期以来的简繁争论,我觉得不是太有必要,多见几遍,认识熟了,多交几个“朋友”,也挺好的。

莫言:文字作为一种工具在使用的过程当中,追求演变、快捷,肯定是一以贯之的,从甲骨文、篆书一直到后来的草书,肯定是追求速度,有它的规律可循。

根据张大春和莫言在北京的对谈整理节选,理想国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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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字如见故人来

《见字如来》

张大春/著

天地出版社

2019年1月版

“得胜头回”

在讲唱文学的开头,有一段用以引起下文主题的文字或故事,在唐变文叫“押座文”(让在场座客专注而安静下来的一段文本),宋代以后的话本有一个特别的形式,从唐代讲唱文学的押座文形式承袭演变而来,意思就是说:讲唱者在引出正文或主题之前,先另说一段意义或情境相关的小故事,这种故事一方面能针对稍晚要说的故事、要发的议论做一些铺排,另一方面,也有安定书场秩序的作用,这种段落,一般称之为“得胜头回”,也写作“德胜头回”。

是不是在书场之中运用了祝福军队作战胜利所演奏的凯歌旋律?有人这么推测。不过,更可能是在庶民语词里,借用了“得胜”一词,所表达的却是对人发财、得利、成功……的祝福。这是一个口彩,让观众一听到就开心——尽管也许是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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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里的说书人

书中的文章里,每一篇都有一段“得胜头回”,说的是我生活中的一些小风景、小际遇。这些风景和际遇多少和后文之中所牵涉的字符构造、用字意义、语词引申等方面有关。一部分的故事甚至与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有密切的联系。

更具体地说:对我而言,有许多字不只是具备表意、叙事、抒情、言志的工具。在探讨或玩味这些字(以及它们所建构出来的词组)之时,我往往会回到最初学习或运用这些字、词的情境之中,那些在生命中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的光阴,那些被现实割据成散碎片段的记忆,那些明明不足以沉淀在回忆底部的飘忽念头,那些看似对人生之宏大面向了无影响的尘粉经验,也像是重新经历了一回。

字与词,在时间的淬炼之下,时刻分秒、岁月春秋地陶冶过去,已经不只是经史子集里的文本元素,更结构成鲜活的生命经验。当一代人说起一代人自己熟悉的语言,上一代人的寂寥与茫昧便真个是滋味、也不是滋味了。然而我记得,记得之后还会形成一种蠢蠢欲动的推力,让我想要把那些和生活事实镕铸成一体、却又可能随风而逝的字词一一揭露、一一钻探、一一铭记。

礼是礼、貌是貌,因貌而知礼

——外表不像样,就没有本质;这是中国人讲礼的精神。

各人以本分相待,这在我的原生家庭三人组合里,就是关于礼貌的简单注脚。是以我年幼时关于“礼貌”这件事的认知,几乎就是“本分”二字。正由于家中人口简单,上一代七兄弟、二姊妹,一堂数十口成员的光景倏忽零丁,父亲内心是相当焦虑的,总会对我说:“打小没有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你很难学做人。”

这话,我是在长大之后许多年、自己都成了家、开始养儿育女之后,才逐渐体会到的。其中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就是:我的孩子没有叔、伯、姑姑,无论我如何解释:山东祖家那边有多少多少亲戚,他们的反应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在我的眼里,直觉自己没有尽到什么该尽的本分,换言之:没有礼貌的是我。

父亲当年关于礼貌的教训自有章法脉络。他总会在最欢乐的场合,注意我是否忘形失态,随即耳提面命。所以,我受训斥的记忆常与愉悦厮闹经验的记忆绑在一起。比方说:入学之前我在家里没有玩伴,一旦有客人来访——特别是访客还带着与我差不多同龄的孩子,通常我都会格外撒泼淘气,大人每每呼为“人来疯”的一种毛病。

每当访客离去,父亲就会抬手扶一扶眼镜框,那就表示他要认真骂人了。开场白一向是:“常言道:‘人前训子,人后训妻。’这是要面子的人干的事;我呢,总想着替你留点面子,所以呢,还是等人走了才说这些。刚才……”刚才如何呢?还不就是我闹“人来疯”、说了哪些不该说的话、玩了哪些不该玩的把戏;总之也就是失了分寸、没了礼貌。

有些时候,就算不闹“人来疯”,这种教训也如影随形。那一年,我已经大学毕业,进入研究所攻读,无论从年纪、经历种种方面来说,都是个大人了,居然还在应对进退上给“人后训子”了一番。大年初一大清早,住在同栋三楼的汪伯伯叩门拜年,我开门迎客,拱手为礼,还道了几声恭喜。

不过就是这么几秒钟的交接,待汪伯伯离去之后,我关门转身,看见父亲又是一扶眼镜框,叹了一口气,道:“多大的人了,你连个年都不会好好拜吗?怪我没教好罢!”原来父亲在意的是我那开门一拱手。在老人家看来,拱手相贺,是同辈人之间相施之礼;晚辈见长辈,是不能拱拱手就算数的。要拜年贺节,就得深深一鞠躬。他这几句话一吩咐,我的眼泪都掉下来了。一方面觉得自己没出息,一方面也懊恼父亲不留情面。这,不是大过年的吗?开春头一天,就给我来这套干吗呢?

日后逢年过节,无论是在自家之中、抑或是在江湖之上,但凡与长辈贺节,我都谨守鞠躬之礼,有人受了这一礼,表情并不自然,似乎还觉得我礼过其分,可是我也安之若素,有一种一意孤行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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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是什么?礼,不外就是各尽本分,安则为之。

礼(禮)的左侧偏旁是一个“示”,代表神祇。右上方ㄩ形的容器里放着一个“珏(玨)”,这是用以敬神、祭神的贡献之物。虽然“珏”是一个完整的字,指一对成双的玉器,不过,在此处似乎也不必拘泥,就算献祭的玉器多过一双或者少于两个,也无碍于礼的进行——我们甚至可以想象:之所以用“珏”(对玉),可能只是为了表示祭物丰富而又能展现字形平衡罢了。

至于“礼”字右下方的“豆”,原本为盛肉之具,也是标准的礼器,径一尺、容积四升,后来成为黄豆、绿豆之类名,是由于同音假借的缘故。从字形的各个组成部分来比合推断,礼,就是敬神的仪式了。也由于敬神之虔诚肃穆,是一种文明的锻炼,以及行事的规范,于是“礼”甚至还具备了道德上的含意。

在中国文字里,会意字的出现是一个奇特的现象。许慎《说文》序中解释会意字所用的文词是:“比类合谊,以见指撝。”这里的“谊”,不是情谊、友谊,而是指意义。

一个字,必须先拆分成各个字符,从而再想象出各字符整合起来的意义。许慎在“会意”这一造字概念之下所举的字例是“武”和“信”两个字——乃有所谓“止戈为武”“人言为信”。也就是说:各部分独立的字符要连缀在一起,才能表达一个新的意思,而这个新的意思,则是组成之字的字义。礼,便是这样的一种字。

以礼字造词,今天最常见的就是“礼貌”,说人与人交接对待的时候,应该表现出恭敬谦逊的态度。不过,这两个字最早出现于《孟子》,所指涉的根本是两回事。

礼,按照制度或规矩待人接物;貌,则是施礼者自然流露的态度。如果行礼如仪而“貌衰”,也就是表现出不诚恳的样子,则“礼”的本质和精神就算破坏了。孟子正是以“貌”来判断诸侯对待士人之诚恳与否,才会说:“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礼貌衰,则去之。”

自古礼、仪并称,从《诗经》《周礼》到《史记》都有这个字眼。仪字出现得晚,至少在现有的甲骨文资料中尚不得而见。而在钟鼎文里,仪(儀)和义(義)根本是一个字,义字添了一个人作为偏旁,内涵并没有什么区别,多以强调人之判断事物,需有一定的准则。所以许慎《说文》认为:仪者,度也——也就是衡量的判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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