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学的都是西方视角的历史,觉得澳大利亚是西方国家,其实在地理上,澳大利亚离亚洲更近。与其说我们是欧洲人,不如说我们是亚洲人。
编者按:澳大利亚著名主持人、《幽灵帝国拜占庭》作者理查德·菲德勒,日前作为今年澳大利亚文学周的受邀嘉宾来华,出席了多场文化活动。腾讯文化特约作者日前对其进行了专访。
腾讯文化特约作者 唐山
理查德·菲德勒。社科文献出版社供图
5年前,澳大利亚广播公司的著名主持人理查德·菲德勒突发奇想,他带着14岁的儿子乔伊出了一趟远门,到了伊斯坦布尔(原名君士坦丁堡),那里曾是东罗马帝国的首都。
很多中国读者都知道,西罗马灭亡后,东罗马将罗马文明之光又传递了近千年,直到被奥斯曼帝国征服,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年份——1453年,被视为古代与近代的分界线。
让理查德·菲德勒惊讶的是,许多澳大利亚人竟然不知道这些,甚至不知道历史上还有个东罗马。他们认为,西罗马帝国灭亡后(476年),罗马文明便终止了。
所以,在澳大利亚人眼中,伊斯坦布尔只是一座东方城市,充满“异国情调”。可理查德·菲德勒却发现,伊斯坦布尔是如此熟悉,东罗马帝国的幽灵仍在,只要细心体会,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就能与它对话。
此外,理查德·菲德勒还有一个私下的想法,他希望给14岁的儿子一个特别的成人礼——只有父亲,没有母亲,通过父子对话与冒险,将自己的生命体验传输给孩子。
在伊斯坦布尔古城中,理查德·菲德勒与孩子不断行走,不断发现历史。两代人的观点不尽相同,而正是这种不同,才印证了:我们都是历史中的人,我们无法脱离历史而存在。
《幽灵帝国拜占庭:通往君士坦丁堡的传奇旅程》,理查德·菲德勒著,洪琛译,社科文献出版社
理查德·菲德勒的“冒险”带来两个结果:
首先,他写了一本题为《幽灵帝国拜占庭:通往君士坦丁堡的传奇旅程》(简体中文版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引进)的书,它轻松好读、条理清晰,颇有历史科普价值。
其次,他的儿子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今他已考入大学,主修亚洲史。
理查德·菲德勒还有一个女儿,他说:“每当我和她谈历史时,她就会这样。”理查德·菲德勒做了一个被卡喉的动作。
“如果没有历史,我们就都是孤儿。”理查德·菲德勒似乎对他的这一“金句”很满意,对每个采访者都重复了一遍。
英国人把我们带进历史盲区
腾讯文化:我采访过《地中海三部曲》的作者、英国作家罗杰·克劳利,他说西方人没有“以史为鉴”的想法,为何您却对历史这么感兴趣?
理查德·菲德勒:确实,大多数西方人没有“以史为鉴”的想法,他们更关注当代。但我从小就喜欢历史,上大学时,学的也是历史专业。有了孩子后,我许下一个心愿,要培养他对历史的兴趣。
小时候,我学的都是西方视角的历史,觉得澳大利亚是西方国家,其实在地理上,澳大利亚离亚洲更近。与其说我们是欧洲人,不如说我们是亚洲人。
如今,历史研究的视角更多元。我儿子正在学亚洲史。
腾讯文化:是亚洲人还是欧洲人,有那么重要吗?
理查德·菲德勒:对于日常生活来说,确实不重要。
澳大利亚是移民国家,人们来自不同地区。我的祖先来自爱尔兰,我有两个孩子,他们非常漂亮,因为他们的妈妈是来自新加坡的华人。
过去30多年,越来越多的亚洲人来到澳大利亚,比如印尼人、菲律宾人、泰国人、柬埔寨人等。他们在家说亚洲语言,但走出家门,大家都说澳大利亚口音的英语,认为自己是澳大利亚人。
至于历史研究,分清是亚洲人还是欧洲人就很重要,因为不同视角会对人产生影响。比如很多澳大利亚人不知道还有个东罗马,因为我们的历史课本受英国影响很大。历史上许多大帝国会根据自己的视角来写历史,英国人很少关注东罗马,可作为澳大利亚人,我们可以有不同的视角。
腾讯文化:既然不太相信“以史为鉴”,读历史的价值何在?
理查德·菲德勒:如果没有历史,每个人都是孤儿,那样我们就只能永远活在当下,遇到的每件事都是新事,这会让人茫然。过去的事总会投射到当下的社会中,我们可以从历史中获得经验和教训。所以,我们应该“以史为鉴”。
此外,了解历史是一次穿越时光的旅行,可以激发想象力,所以我很期待去罗马、耶路撒冷、伊斯坦布尔乃至北京等古城。
《幽灵帝国拜占庭:通往君士坦丁堡的传奇旅程》新书分享活动
努力写出人性的复杂
腾讯文化:关于东罗马帝国的书已经出很多了,再写一本还有价值吗?
理查德·菲德勒:还是有价值的。关于东罗马帝国的书虽多,但存在两方面问题:
其一是偏重讲述英雄事迹,但我在写作中,不愿将这些英雄视为陌生人,不论时代怎么变化,人性的本质还是一样,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反省自己,来理解他们。
其二是总是强调东罗马人愚蠢、迷信,我觉得这也不正确,毕竟前人是基于有限的资源与知识来做判断,不应苛责。
腾讯文化:在您的书中,较细致地描述了几位女皇的故事,这是为什么?
理查德·菲德勒:在当时,女性被分成三种:其一是天真无邪的处女;其二是毒妇或妓女;其三是慈母。古人重男轻女,不把女人视为和男人一样的复杂人,我试图改变这种看法。
东罗马帝国出过三位女皇,即狄奥多拉女皇、佐伊女皇和伊琳娜女皇。我在讲座中,常会提起伊琳娜女皇,她是一位出色的皇帝,能将身边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听众也很钦佩她。她后来为了争夺权力,将亲生儿子的眼珠剜了出来,每当我讲到这里,台下顿时会响起一片惊呼。可见,女皇可能与男性君主一样残暴,她们也是多面的,不能用圣人、巫女来简单概括。
腾讯文化:拜占庭出了这么多女皇,中国历史上女皇很少,是不是与一夫一妻制有关?
理查德·菲德勒:我认为有很大关系。古代西方是一夫一妻制,而东方则是一夫多妻制,这对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
在东罗马帝国,皇后势力很大,如果是一夫多妻,妃嫔会对皇后的地位构成威胁。比如奥斯曼帝国的后宫就非常复杂,也非常残酷。
东罗马也曾“先前阔”
腾讯文化:东西罗马本是一家,为何东罗马这么能续命?
理查德·菲德勒:原因非常复杂,学术界争议也很大。
古罗马能成功,因为它善于用人。刚开始,执政者必须是罗马公民,后来只要是意大利人就可以,再后来,西班牙人也行。公元3世纪时,罗马开始衰退,靠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担任国王,才使其中兴。
罗马人能接受各方人才,偏偏不接受日耳曼人,不肯给他们公民权,因此遭日耳曼人的持续冲击。随着从中亚来的匈奴人进入西欧,罗马人筋疲力尽,只好迁都到君士坦丁堡,这给帝国带来了第二次生机。
所以,东罗马坚持时间长也不奇怪。况且,它的防御能力也比西罗马更强。
腾讯文化:在当时西欧的记录中,为何对东罗马赞叹不已?
理查德·菲德勒:因为君士坦丁堡成为罗马文化遗产的继承者与技术中心时,西欧却进入了空前的黑暗中。当时君士坦丁堡比西欧最大城市还要大10倍,西欧人来到这里,立刻被惊呆了。
945年,意大利使者拜见东罗马皇帝,进入宫殿,他看见一架机械做成的树,枝头上是机械鸟,能运动,还能唱歌。进入大殿,看见一头金色的机械狮,尾巴和嘴也会动。就在使者晕头转向时,皇帝的宝座自动上升,几乎到了天花板。这些虽然只是工匠的一点小心思,但给观者以巨大的心灵震撼。
我去过索菲亚大教堂,它巨大的圆顶没用一根柱子,一千年前的人是如何建造出来的呢?说实话,它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好的建筑。
东罗马不配成为近代国家
腾讯文化:既然东罗马这么强,面对奥斯曼帝国多年挑战,为何始终未能富国强兵?
理查德·菲德勒:1204年,西欧发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没和阿拉伯帝国交手,却攻占了君士坦丁堡,抢走的金银财宝堆满了4座大教堂。这场浩劫后,君士坦丁堡城内出现很多荒地,东罗马帝国再没能恢复元气。
1453年时,东罗马的领土所剩无几,君士坦丁堡也早不是原来的那座富裕之城了。奥斯曼帝国占领它,更多是象征意义。因为在他们那里,有个流传甚久的传说,认为谁占领了君士坦丁堡,谁就是世界的统治者。
腾讯文化:东罗马帝国曾经富强,罗马法、商业繁荣、高水平的机械制造等条件都具备,为何没能率先步入近代化?
理查德·菲德勒:我不认为东罗马帝国能成为一个近代国家,因为近代国家来自创新精神。
东罗马人认为,他们的信仰、价值、观念是最完美的,不需要任何改变,认为创新会让自己掉价,变得粗鄙起来。东罗马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止步不前。他们的对手奥斯曼帝国却很有创新精神,将中国人发明的大炮应用到攻打君士坦丁堡的战斗中。
这段历史留下的教训是:既要重视传统,也要不断创新,不能两条腿走路,就会失败。
书中都是我向宇宙要来的故事
腾讯文化:在中文中,幽灵是个挺吓人的字眼,您为何要用《幽灵帝国拜占庭》当书名?
理查德·菲德勒:在英语中,Ghost(幽灵)这个词不太吓人,而且挺有意思。
现在去伊斯坦布尔,依然能感受到曾经的东罗马帝国,虽然它早已消逝,可它的幽灵仍在,比如索菲亚大教堂等。站在古城墙上,你会想象到当年最后一批东罗马士兵在拼死搏斗,既亲切,又有点忧伤。
如果半夜时,一个人在故宫中行走,您会产生同样的感觉,不过那倒确实有点吓人。
腾讯文化:在书中,您写了这么多残忍的事,会不会觉得有点难下笔?
理查德·菲德勒:我的写作过程比较独特,我总是试图让书中的人物自己站出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其中很多叙事者是女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故事不是我写出来的,而是我向宇宙要来的。它们会自己找上门来,每当我觉得写不下去时,都是如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极端自负是在预约集体灾难
腾讯文化:在书中,您与儿子之间关于凯末尔的一段对话很有意思,您吞吞吐吐,儿子却不以为然,这是为什么?
理查德·菲德勒:懂得历史才能明白其中原因。
澳大利亚人对凯末尔的态度很复杂。一战时,澳大利亚士兵被派到土耳其打仗,他们表现勇敢,但指挥他们的英国军官(丘吉尔)是个白痴,造成惨重伤亡,而敌方将领就是凯末尔。
这场战役给澳大利亚人带来苦涩的记忆,我们很少打仗,一提打仗,就会想起这场惨败,远比我们在“二战”中战胜日本受关注。
每年会有大量澳大利亚人去当年的战场凭吊,土耳其人对我们很友好,两国人民发展出一种奇怪的友谊,互相尊敬对方的战士。
历史就是这么吊诡。
腾讯文化:伟大的帝国会留下痛苦的遗产,您这本书对中国读者而言,是否也有警醒价值?
理查德·菲德勒:是的,虽然不同帝国的情况不同。
东罗马帝国自认为是罗马文明的继承者,达到了一种自傲的程度,比如君士坦丁,他从没去过罗马,却自称是罗马人。
所以东罗马人根本不关心周边的其他民族,他们自称是TAXIS,意思是代表了罗马文明的秩序感和精神正确性。而被他们排除在外的邻居们也发明了一个词,即XTAXIS,意思是精神混乱而无知。
我想,任何大帝国都难免这一局面把?这就是为什么,现代人需时刻眼望全球,更多了解别人的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