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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为巴黎圣母院大火叫好,不止狭隘,而且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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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大火后,教堂内部图片LUDOVIC MARIN/AFP/Getty Images

我一度不知道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面对那些因巴黎圣母院大火而幸灾乐祸拍手称快的人们。

从愤怒到不解,甚至于恐惧,最后只能更倾向——悲哀。

哀于他们没有正常的共情能力,哀于他们被仇恨情绪的轻易裹挟,也哀于他们限于无知和狭隘的盲目狂欢。

对于文明的尊重,对于任何文化遗产损失的惋惜或悲伤,是一种人类共通的认知和情感。正是基于这种共同的情感和认知,我们才可能避免更多野蛮。

分享《新京报评论》评述文章里的一句话:“我们以怎样的态度看待文明的陨落,也反映出我们自身的文明程度。”

讲述 | 梁文道

来源 | 看理想《八分》

文字经编辑整理)

巴黎圣母院着火之后,有一些国内的朋友就开始讨论:这是不是当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报应?那真是“天道好轮回”,于是他们纷纷为巴黎圣母院着火拍手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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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网友留言

尽管今天我们国家几乎在所有外交场合上都强调,中国要扛起全球化的大旗了,可是我们仍然能不断看见,今天我们的同胞依然带着一种强烈的民族情绪。对此,我一直保持着一种疑问的态度来看待。

1.

它早已成为一种世界性地标,

文化影响辐射到世界各地

关于巴黎圣母院着火一事,我们从各种各样的媒体平台,包括官方媒体,都在强调:任何文化遗产的损毁,都是人类难以弥补的共同损失。

也有一些朋友会回应,“尽管这话听起来很动听,但我就是无感,我看到圣母院失火,甚至它彻底毁灭,我都不会觉得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当然可以对此毫无感觉,但这并不表示你能否认它是我们人类文明的共同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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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BERT HITIER/AFP/Getty Images

所谓重要的世界文化遗产,它至少包含两层面的意思:一方面,指的是它代表着我们人类作为一个大家庭,所能够达到的某种共同成就,以及开启了某种未来的可能性。

以巴黎圣母院大教堂为例,或者以它为代表的那些欧洲哥特式建筑,实际上代表了我们人类技术以及精神文明都曾达到的一种成就高度,这是较为抽象的层面。

另一方面,更具体而言,巴黎圣母院已经不只是法国的一个国家地标,它早已成为一种世界性地标,通过法国文化的影响和投射,其实也辐射到了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当然也包括我们中国,甚至被我们的文化所吸收,成为今天文化构成的一部分。

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从昨天起被不断提及的法国19世纪大作家——雨果的名著《巴黎圣母院》,这也是从五四时期以来,在中国文坛留下深刻影响的一部经典作品。

无数的中国读者曾经读过它、学习过它,又有无数的中国作者受到过它的启发,某种程度上,这部作品早已渗入我们自己的血液当中。

即便从艺术上看也是如此,早期曾有许多留法艺术家归国之后,为整个中国艺术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等,他们都曾在巴黎圣母院得到启迪,特别是刘海粟先生还曾画过一幅非常动人的巴黎圣母院画作,那你认为它究竟属于中国还是法国呢?

2.

“雪耻型民族主义”的焦虑

当然,我相信对于那些叫好的“爱国青年”来说,刚才所说的这些依然没有什么说服力。

我实在好奇这种强烈的情绪是从何而来,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我想起我的一位老朋友,政治哲学家刘擎先生,他在十几年前提出过一个概念——他说,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气质形态,可称之为“雪耻型民族主义”。

以赛亚·伯林说,民族主义“常常是创伤的产物”,那么何谓“雪耻型民族主义”?简单解释就是,我们国家的民族认同本身包含了一种对于巨大创伤的共同体验,也就是说,我们的民族团结与情感是透过某些负面元素来引发和巩固的。

什么是负面元素?那就是我们平常时而挂在嘴边的“百年国耻”,它使得我们更加爱国,更加爱我们的民族。而这种爱,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就是有一天我们能“一雪前耻”。如何雪耻?当然就是自己国家的强大。

理论上看,其实今天我们的国家已经足够强大了,我们其实应该相当自信了才对,可是为什么我们仍然会念念不忘这些历史上的耻辱呢?

这是因为,民族主义总是与时代的变化、环境的要求息息相关。

可能在80年代的时候,我们并不会认为民族主义对我们造成太大的作用影响,但到了今天的语境下,民族主义就再次具有强有力的叙事。

3.

盲目的复仇主义最值得警惕

在这百年国耻的民族记忆之中,有一样是非常具象的,也几乎成为我们百年国耻的中心象征,那就是圆明园。

关于这一点,历史学家汪荣祖先生有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叫做《追寻失落的圆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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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部作品里,他探讨了圆明园百年来的沧桑历史,以及它在我们中国人心中留下的种种印象。

为什么我们会对圆明园念念不忘?我们都知道,英法联军在1860年第二次攻打北京之时,火烧圆明园这段往事,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记忆和创伤。

但是,对于这一段创伤记忆,或许需要像对待一个患有创伤后遗症的人一样,我们也需要调整一下,修复自我内心的创痕,来让我们自己的心态更加健康。

那的确是一次相当痛苦的经历,但是我们能说那是对所有法国人和英国人的仇恨吗?

像刘擎先生所述,“复仇主义”(Revanchism)或许是最值得警惕的一种危险形态。

复仇主义诉诸于一种集体性的欲望:征服敌人来恢复民族的尊严、重获地缘政治的统治地位或者经济优势。极端的复仇主义者主张战争是唯一有效的手段来实现民族的抱负。

但是,最深刻的危险不仅仅在于它对战争的狂热或者说反人道主义的立场,而在于它极大地封闭了民族的政治想象与智慧的空间,最终成为一种自我颠覆的运动,将民族引向更为深重的灾难与自我毁灭。

刘擎《创伤记忆与雪耻型民族主义》

事实上在当年英法联军做出这样残暴的行径之后,欧洲的许多民众同样表示极度震惊,想必你也看到许多媒体里提及,雨果这位法国国宝级大作家,当时就连续写了几篇文章,谴责英法联军的作为,称这次火烧圆明园的行动是“两个强盗的胜利”。

英国国内也有相当多国会议员抨击他们自己的军人,怎么能在遥远的北京犯下这样一种对人类的犯罪行为,所以即使我们真要仇恨,仇恨的对象应该是“殖民主义”,仇恨的是殖民帝国,以及认为“强权就可以称霸”的那种心态,这才是我们应当针对的对象。

它留给我们的真正教训是,我们自己的国家要能够坚守一条正义的道路,就算有一天我也强大到那样的程度,我们也不应当做出同样野蛮的行为,否则我们和当年伤害我们的凶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4.

记住火烧圆明园的意义,

从不在于宣泄仇恨

说回火烧圆明园,史学家汪荣祖先生在《追寻失落的圆明园》中指出,现代中国人之所以不能忘怀一座皇家园林的命运,是因为他们非常困惑,“为何西方人会犯自己订立的国际法,该法明确禁止在战时从平民或国家元首手中,掠夺可以带走的私人财产”,尤其是英法联军劫掠圆明园的那一回,因为列强刚刚才在1899年加入了禁止战时掠夺的《海牙公约》。

可是,它的意义又不应该仅限于此。因为圆明园的沦落破败,除了西方,也有中国人自己的责任。

英法联军撤离没多久,附近居民就跑进去洗劫木材了。满清颠覆以后,从军阀到民国政府,从高官权贵到民间盗匪,更是对仅存的遗迹上下其手,巧取豪夺。

1949年之后,遗址毁灭的过程也并没有因此停止;山平湖填,原有的人造丘池成了大片农地与交错的通路。再来则是「十年浩劫」,圆明园内被砍去了更多树木,增添了不少工厂,里面开始养猪养鸡种地,整个原有地形也被彻底破坏……

尽管今天我们终于再次想要好好保护圆明园,给予妥善的维修,可是这并不表示圆明园就得到了很好的保护,有电影拍摄团队将圆明园内的植被人为染黄,也并未将其恢复原貌;也有进入园区的游客,仍然在断壁上、遗址上、树木上留下种种到此一游的刻痕,这样的情况仍然还在各种文物遗迹上发生。

因此,这个故事是复杂的,但它的主旨却可以很简单;那就是尊重历史,珍视我们手中一切宝贵的物质记忆。

5.

巴黎圣母院的建筑意涵,

也反映着人性的崇高

说完圆明园,也再提一提巴黎圣母院。850年来,巴黎圣母院同样经历了许许多多坎坷。16世纪的法国动乱,以及更重要的18世纪法国大革命,其实都对巴黎圣母院造成过相当大的破坏,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它更是已经呈现出半废墟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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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败落的景象,给予了雨果以灵感,让他写出了《巴黎圣母院》这部对后世造成重大影响的著作。也正是因为雨果这本书的影响力太大了,才引起了当时法国人对圣母院的重新关注。

于是,也就有当年引导全欧洲建筑恢复哥特式建筑潮流的那位伟大的建筑师——维奥莱·勒·杜克主持巴黎圣母院的修复工作。

可是,当时欧洲人对古迹的修复也不像今天我们全世界流行的观念要修旧如旧,而是对古迹进行一定改造。按照杜克对哥特式建筑的理解,巴黎圣母院有了新的装点,比如这次在大火中焚毁倒塌的那座塔楼,其实就是杜克后来加上的。

如果你翻看巴黎圣母院最早的图纸,你可能会发现,其实今天的巴黎圣母院根本还没盖完,这就要说到欧洲传统大教堂,尤其是哥特式大教堂的一个特色,那就是修建工作会持续几百年,没完没了。

比如全球大概是唯一一个还没有修建完成的世界文化遗产——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圣家族大教堂,著名建筑师高迪的作品,从1882年到现在都还没建设完成,为什么这些大教堂怎么盖都盖不完?

一来是因为早期施工的难度,技术工程各方面的条件不如现在先进;而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大教堂常常是由城市中的贵族阶级,甚至也有老百姓,大家一起捐钱来建造的。

这些教徒们相信,参与教堂的修建工程对他们个人而言,是灵魂救赎之道的一部分。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那些大教堂其实是盖不完的,因为每一个年代的信徒,每一个年代的老百姓都会希望再为它加上或者修改部分内容,因此大教堂就不断在建,建筑风格也可能不断改变,整个不断修建的过程,恰恰体现了这种信仰的持续性。

今天我们看到巴黎圣母院,其实也已经糅合了诸多建筑风格在里面,并不纯粹是哥特式的,有浪漫主义的风格,有文艺复兴的风格,也有新古典的东西糅杂其中,而每一个年代的人对圣母院也都会有不同的理解。

到了雨果那个年代(19世纪上半叶),作为一位深受启蒙思想影响的启蒙主义大作家,他看待这样本来非常具有宗教意涵的建筑,却对它有产生了不同的理解,而这个理解恰恰也就是影响后来法国人对圣母院的一种重要理解——

雨果认为,哥特式建筑的崇高,代表着人性可以从无知和邪恶的这种卑下境地,不断挣扎着往上提升,直到一个人性完善的地步。这是一种非常乐观的启蒙精神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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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今天的巴黎圣母院,已经成为了巴黎的象征,它几乎就是法国的中心。所以这两天我们从各种照片中可以看到,法国人看到巴黎圣母院的焚毁表现出的震惊和悲伤。

有的人整宿站在塞纳河边,对着巴黎圣母院呆视着;有的人忍不住哭泣,还有很多人甚至跪在地上,吟唱圣诗——这都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情感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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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去形容他们所遭受的和经历的,只能想起这样一位巴黎市民,他在接受采访时说:“对我来说,圣母院大教堂就是时间。我出生之前它就已经存在,我小时候进去过,我知道我死了之后它都还会继续存在。但是现在,我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走进去看它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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