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70载春秋，我们伟大的祖国在经济、文化、科技、军事等各个领域，都实现了跨越式发展。无数先驱为此贡献了智慧、青春，甚至生命。他们中，有些人成了楷模，有些人则湮没在历史尘埃中。今天，我们要介绍的这一位科学家，很少有人知道，他为我国的石油工业做出过难以磨灭的巨大贡献，直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他的死，竟是那么苦涩、那么绝望……
图：萧光琰在博士论文答辩会上
引人瞩目的华人科学家
萧光琰，1920年出生于日本东京。他的双亲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华侨。萧光琰天资聪颖，加上优渥的家庭条件，使他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正统教育。1934年全家移居美国后，萧光琰考上了美国坡蒙那大学，因为成绩优异，被推荐到芝加哥大学继续攻读化学专业。24岁那年，年轻的萧光琰拿下了博士学位。
可能因为华人骨子里的基因，萧光琰的勤奋刻苦、才华横溢给美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留任大学仅仅2年，就被破格提拔为研究员，后来进入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因为能力突出而连续4年获得美国“石油金质奖章”。
这位年轻的华人科学家，冉冉升起的石油领域的新星，如果能够无波无澜地延续自己的研究方向，他的造诣很可能会达到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这也仅仅只是可能，因为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祖国的召唤沸腾了萧光琰的一腔热血。他做出了一个改变命运轨迹的决定，为他以后的人生带来了荣誉，也带来了痛苦——毅然回国。
(1949年新中国成立，无数海外知识分子心潮澎湃，立志回乡报效祖国)
为祖国石油工业做贡献，此生无憾
萧光琰曾说：“国家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这时候，祖国紧缺的就是各行各业的人才，如果我能回到祖国的怀抱，为他做一份贡献，此生无憾。”
1949年秋天，萧光琰便开始着手准备回国了，他先是给中国教育部写了一封信，字里行间热情洋溢，难掩激动的心情。他详细询问了祖国石油行业的情况，表示如需任何资料，他都会想办法搜集。
萧光琰知道，新中国成立后，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国家，在科学技术领域，对中国实行了严密的封锁。他就自费购买了翻印器材，没日没夜地搜集翻印和整理资料。他热切地希望能早一天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把自己的一身本领投入到热火朝天的新中国建设中，为祖国的石油工业发展点一把火。
萧光琰的妻子，甄素辉，是美籍华人，父亲曾给孙中山当过秘书。她对于回国这件事，实际上是持反对意见的：
一是因为夫妻二人在海外生活多年，国内无亲无故，骤然回国恐怕有诸多不适应;二是因为当时中美关系尚不明确，未来变数很多;三是因为双方父辈都曾经是国民党高官，担心共产党执政的新中国并不会真正接纳自己。
今天，我们回过头去看甄素辉的三点忧虑，发现她超凡的远见，在冥冥之中，预言了后来萧光琰的悲剧结局。
但是，血气方刚的萧光琰没有把妻子的话放在心上，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技术人员，并不参与政治，当务之急是把美国最先进的技术带回祖国，为祖国石油工业的发展做出贡献。至于其他事情，他没有细想。他甚至对忧心忡忡的妻子说：“如果你实在不愿回中国，我就自己回去。”最后，甄素辉让步了。
石油提炼技术是美国的王牌技术，怎么可能让萧光琰带回中国?美国便以掌握国家机密为由，阻止萧光琰夫妇出境，甚至派人暗中监视。但利益、诱惑、威胁，这些在一颗澎湃着满腔热血的爱国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1950年，萧光琰不顾生命危险，带着妻子暗中辗转到了香港。祖国派专人赴港接洽他们，终于把萧光琰夫妇接到了新中国的大地上。当双脚踏上祖国土地的那一刻，萧光琰激动了，因为这是他从小魂牵梦萦的地方，是炎黄子孙心心向往的归宿，是他很快就要施展才华大干一番事业的热土啊!而最终，萧光琰的一腔热血也的的确确付与了这片土地。
他研发的催化技术，领先西方国家40年
回国后，一切从零开始的萧光琰，被分配到了中科院石油部，但因为石油部不具备科研条件，暂时没有能力成立自己的研究所，就把萧光琰又分到了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开展工作。石油部鉴定了他带回来的资料，认为对发展当时还很落后的中国石油工业具有重大价值，萧光琰感到十分高兴，他曾兴奋地告诉妹妹：
“你知道吗?我的那些资料已经用上了，这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当时的萧光琰的确受到了重视，尽管国内各方面的条件比不上美国，但尽量创造他需要的科研条件、保障他们夫妇的生活水平。
(东北科学研究所大连分所)
石油是工业的血液，一个国家要发展、要崛起，必须要有自己的石油炼制技术。当李四光带着勘探队四处找石油时，萧光琰便在后方积极备战炼油厂建设。那时候，石油炼制采用什么催化剂，学界有很多的争议，有的人主张用钼，因为钼便宜而且不需要进口，比较符合当时的国情。但是铂的催化率更高、收益也更高。萧光琰坚持使用铂作为催化剂，待到北京石油炼制所成立后，按照他的方案进行了技术调整，铂催化的炼油技术大获成功。此后，所有的大型炼油厂都是按照这套技术建造的。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此项技术为基础建成了大型的工业生产装置，成为当时工业战线上“五朵金花”(中国最重大的五项科技突破)之一。
1961年，萧光琰在青岛海洋研究所里，研制开发出了生物催化剂，这是一项堪称超越时代的伟大技术。因为，在西方国家，直到1990年才开始研制生物催化剂，2000年以后才陆续投入实践。而在中国，因为有萧光琰，生物催化剂炼油技术，我们整整领先了40年!
1964年，大庆油田制取航空煤油及低凝柴油过程中，遇到了巨大的技术难题。萧光琰主动请缨，扛下了突破关键性问题的重任。他凭借超乎常人想象的毅力，在短短4个月时间里，迸发出超常的智慧，发明出更加高效的催化技术，解决了炼油难题。
在随后的一年半里，萧光琰撰写了十几篇论文，为中国石油工业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好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萧光琰，我国的石油工业将被西方国家甩出几十年的差距。
然而，谁又能想到，数不清的风雨兼程、夜以继日的背后，萧光琰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对科学的信仰和对国家的赤诚，支撑他走过了一场又一场浩劫，直到1968年，当第三次浪潮击打过来的时候，萧光琰倒下了。
三次打击，理想之光在屈辱中幻灭
第一次打击在萧光琰回国才9个月的时候，来临了。1951年，大规模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开始了，当时主要是批判知识精英、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不能让他们因为自己懂些专业，就思想自由、脱离党的领导。加上那会儿抗美援朝已经开始，中美关系恶劣，从美国回来的萧光琰自然就成了“重点批判对象”。萧光琰哪里见过这些，他不理解这次思想改造，也把不理解写在了脸上。
人们当时最想不通的一点就是，你在美国生活条件那么好，为什么要回国呢?朴素的人们不能理解一位爱国科学家的志向，于是萧光琰的回国动机，一直是他被怀疑的焦点问题，而这恰恰最伤萧光琰的心。为什么回国?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没有人和他交流，身边到处是怀疑的目光。他向领导写信要个说法，往往石沉大海。那几年，他的心绪烦闷，复杂的现实情况不允许他发挥能力，他开始严重失眠，科研状态受到了严重干扰。
好在到了1952年秋天，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基本结束了。所里的领导也认识到，对萧光琰的怀疑毫无根据，给这位科学家带来了不小的伤害，向他道了歉。萧光琰的研究这才进入了一个相对良好的环境。
好景不长，1958年，新一轮运动又开始了。这次运动叫“拔白旗，插红旗”，是对萧光琰的第二次打击。
因为有了之前的经验，萧光琰已经相当谨慎了，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批判他学阀作风、资产阶级作风严重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甚至有人说他没有科研成果，是挂羊头卖狗肉。人们天真地以为，科学研究是拍拍脑袋、两三天就能搞出来的。
在一出活报剧中，有人化妆成小丑，说：“在下萧博士，靠父母的造孽钱在美国混了个洋博士，待我偷点资料，混进中国，捞个一官半职。”
这样的侮辱和污蔑，让萧光琰感到无比痛心，也感到无比恐惧。他怎么也想不通，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从此，还不到40岁的萧光琰，整日消沉抑郁，再也无心搞科研了。在成年累月的批判和怀疑中，萧光琰渐渐和所有人拉开了距离，再也没有打报告、要说法。
1962年，中共中央决定给在运动中批判处理错了的人甄别平反。1962年底，共甄别、平反21万余人，约占受批判、处分干部党员总数的98%。另外，还全部平反或部分平反了受批判、处分的群众22.9万余人。
所里第二次向萧光琰道歉，希望他不要计较运动中的过火行为。萧光琰很兴奋，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应有的尊重，名誉得到了恢复，一切烟消云散了。萧光琰开始邀请一些年轻人来家里做客，开始乐于谈工作、谈学习了。
这是一段难得的平静岁月，心情上的放松，唤醒了科学家的思维，萧光琰开始研究催化剂。正是在这个时期，他产生了利用生物酶技术搞催化反应的想法，于是就有了前文提到的超前西方国家40年的技术。这个时期，是萧光琰智慧的迸发期，他的很多成果和重大贡献，都是在这个时期做出的，也获得了应有的肯定，他甚至当上了侨联的副主席。
(中科院石油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合影，后排左一为萧光琰)
1966年，萧光琰迎来了人生的第三次打击，文化大革命。前两次他都熬了过去，只要祖国有需要，他就能重振精神，迅速投入到石油化工的研究中去。可这一次，萧光琰没能挺住。他的外籍身份，再一次被怀疑为“里通外国”。怀疑，无止境的怀疑。
工宣队问萧光琰：“你在美国挣那么多钱，是不是回来当间谍的?你能把美国的资料弄到中国来，一定也能把中国的资料弄到美国去。你老实交待，为美帝国主义搞了多少情报?”
审讯中，拳脚相加是家常便饭，萧光琰经常被打得皮开肉绽，几度昏迷。但是，肉体的折磨，对于一个从小家庭条件优渥、受过高等教育的高级知识分子而言，并不是最致命的。言语的暴力、精神的侮辱，以及理想的幻灭，才是压垮萧光琰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知的从众者们，把“博士”念成“白屎”，用各种污言秽语逼迫这位“白屎”科学家写下二十多份材料，交代自己的罪行。可无论萧光琰写什么、怎么写，得到的永远都是“不够深刻，不够详细，重写!再不老实，就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这句话好像是自动回复的指令一样，难以忍受的非人折磨，让萧光琰彻夜失眠，神志恍惚。
1968年12月10日，遍体鳞伤的萧光琰、精神崩溃的萧光琰、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萧光琰，在被毒打了60天后，服下一把安眠药，一睡不醒。三天后，甄素辉搂着女儿洛洛，服毒自杀了。直到今天，萧光琰一家三口的骨灰，始终没能找到……
(萧光琰一家三口之墓)
历史不该忘记
我在想，当年人们发现萧光琰的尸体时，大概没有人想过，这具冰冷的身体，曾经是一位杰出的、学贯中西的物理化学领域科学家，他热爱音乐、舞蹈、网球，喜欢喝咖啡、吃巧克力，他为新中国的石油工业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一年，他刚刚48岁，正是最好的年龄，假如他能活着，好好地活着，必将创造出更加丰硕的科研成果，在我国科技进步的历史进程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现实却让人悲伤、愤怒，萧光琰怀着无限憧憬与满腔赤诚回归祖国的怀抱，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他始终在与“怀疑”的黑影周旋。他无法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没有理解他。
到了1977年8月，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党中央正式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国家秩序逐渐恢复，新时期的生产、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各行各业的知识分子们仍然满怀激情，积极投身到祖国建设的滚滚洪流中去。中国，也即将迎来跨越式发展的黄金时代。只是，在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希望我们不要忘记萧光琰，不要忘记那些和他有着相似经历的人们，不要忘记即使在混乱的年代、悲惨的遭遇中，依然闪耀着理想之光的科学家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