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的章莹颖、曾经靓绝五台山的蓝洁瑛，到日本首位公开控诉性侵的伊藤诗织，再到多起校园性侵害案件，当女性遭遇来自熟人施加的性暴力侵害时，维权之路总是那么艰难曲折。
今天，我们为大家介绍一起十几年前的旧案。一位普通的母亲，为寻求女儿猝死的真相，成了妇女维权的斗士。她的经历引起最高法院关注，进而推动了我国司法鉴定制度的改革。她的名字叫黄淑华。
图：伊藤诗织，日本第一位公开控诉性侵的女性
黄淑华是谁?是黄静的母亲。黄静又是谁?是湖南湘潭一个裸死的女教师。黄淑华始终认为，女儿是被生前男友姜某强奸致死的，但法院判决姜某无罪。从此，黄淑华成了一位挣扎在“情与法”夹缝中的母亲。
【一】5次尸检5个结果，我女儿到底怎么死的
原来一件事的真相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 —— 亦舒
01 女儿出事了
2003年2月24日上午10点多，黄淑华接到了一个电话，短暂通话后，她火急火燎地赶到女儿的宿舍。此时，黄静已经死亡多时了。她身上盖着被子，整整齐齐地盖过了鼻梁。被子下面的身体是光着的，没有穿衣服。体表有多处伤痕，嘴角有一点血迹。宿舍内门窗都没有撬动过的痕迹。黄静的死，显得那么离奇且没有一丝征兆。
图：黄静生前是一名小学音乐教师
02 案发现场
女儿生前男友姜某说：前一天晚上，他和几个朋友约黄静吃饭，时间有点晚了，大概凌晨2点左右送她回到宿舍，自己留宿到第二天早晨6点50分，然后离开。
女儿所在学校的校长说：当天早上8点半左右，是姜某给自己打来电话，说黄静可能出事了，这才找人破窗而入，但那会儿黄静已经去世了。
现场勘察的警方说：死者双下肢的腘窝(膝盖后面的菱形凹陷)有多处挫伤，手掌、手腕、手臂，颈部和胸部等处都有伤痕，但其中没有致命伤。另外，现场尽管发现了姜的精斑，但不认为与黄静的死亡有直接因果关系。
03 矛盾的5份鉴定
黄淑华认为，女儿生前已经和姜分手了，不可能让他留宿，女儿的死和姜一定有关系。于是，她一方面请求法医做尸检，并将尸体保存起来留作证据，另一方面强烈要求警方立案，查明真相。
2003年2月至6月期间，湘潭市公安局、湖南省公安厅相继作出了司法鉴定，认为死者系患心脏疾病急性发作导致急性心、肺功能衰竭而猝死。公安部组织专家再次鉴定，结论仍为“因肺梗死致急性呼吸循环衰竭而死亡”，同时认为“其体表外伤在这一过程中可能成为一个间接诱发因素”。
黄淑华不接受这个结论，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奔走在湘潭、长沙、广州、北京、上海之间，希望能有专家学者帮帮她，查找女儿死亡的真实原因。
图：黄淑华
2003年7月，南京医科大学法医专家对之前的鉴定结论进行了医学理论审查，给出了截然不同的意见：认为死者属非正常死亡，因风湿性心脏病、冠心病或肺梗死的证据不足。
2003年8月，中山大学陈玉川教授做出第四次尸检鉴定，认为警方出示的死者突发疾病的死因缺乏证据。
2004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鉴定中心做出第五次法医鉴定结论，认为死者在潜在病理改变的基础下，因姜采用较特殊方式进行的性活动促发死亡。
一起案件，5次鉴定。这在中国法制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了。
南京医科大学的书证审查意见和中山大学的鉴定，虽然排除了之前鉴定的结论，但没有作出肯定性结论，而且这两份鉴定都没有经司法机关委托，不具备程序效力。因此，在后来的庭审中，这两份意见没有被采信。
【二】挣扎在“情与法”夹缝中的母亲
我所要做的只是以我微薄之力来为真理和正义服务，即使不为人所喜欢也在所不惜。 —— 爱因斯坦
01 不能哭，不能病，不能死
黄淑华从申诉的第一天起，就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还曾被人追打过，她一度感到心力交瘁。在医院躺了几天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女儿的死因还没有查明，自己不能倒下!
调查的过程漫长而煎熬，每一次尸检，都是在母亲的心上再割一刀。而在这期间，心脏等器官标本被损毁了、内衣内裤丢失了、毕业体检表不见了，本应在殡仪馆的冰柜里冷冻存放的遗体高度腐败了……各种遭遇，让等待又变得遥遥无期。
02 中国网络第一案
在尸检结果鉴定期间，黄静案已经通过互联网的传播而为国人所知，由此案引发的司法鉴定问题被列入全国人大、政协第十次会议第1342号提案。
2005年2月28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司法鉴定管理问题的决定》出台。2005年9月29日，司法部颁布《司法鉴定机构登记管理办法》和《司法鉴定人登记管理办法》。中国司法鉴定改革正在加速进行。
中央电视台、长沙政法频道、南方都市报、新京报等全国50多家媒体，先后播发或转载报道了这起案件，一时间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堪称“中国网络第一案”。
舆论不能左右事实真相，但可以引起更多人关注，让更专业的人提供帮助，这才是舆论应该发挥的作用。
图：#Metoo运动，呼吁遭受性侵犯的女性挺身而出，勇敢维权
03 有人站出来了
清华大学宪法与公民权利中心主任吴革律师及团队，为黄淑华提供了法律援助，正是他们的努力，促成了最高法对黄静案的第五次法医鉴定。
2004年2月24日，中山大学性别教育论坛发起了“我们要一个没有暴力的世界——为湖南遇害女教师黄静争取法律公正一周年纪念会”，中国法学会反对家庭暴力网络、清华大学宪法和公民权利中心等非政府组织代表，以及一些社会人士，共140多人参加。在这次纪念会上，黄淑华知道了一个新名词“约会强奸”。
约会强奸、熟人强奸、沉默强奸、酒后强奸、职场强奸等，都属于“社交性强奸”。侵害者因为与受害人相识，利用或制造机会，把正常的社交引向性犯罪。
图：曾经靓绝五台山的蓝洁瑛，因遭受性侵害而毁掉了一生
【三】沉默的群体比想象中更庞大
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挑战与勇敢迈向意志的那一天。 —— 福楼拜
01 求求你，帮帮我
黄淑华从一个普通的农村教师，变成了具有一定法律知识、能说法言法语的志愿者。她开始积极参与反暴力行动，为妇女维权贡献自己的光和热。
黄淑华不断接到四面八方的求助，有人向她取经，有人想通过她联系鉴定机构和法律援助机构。她熟悉每一个案子的情况、每一个受害人的遭遇，甚至在求助者案子开庭时，到庭审现场给予帮助。她说，“我愿意把自己的不幸遭遇作为一个警示告诉大家，让更多的人重视起来、行动起来，反对强奸，反对针对妇女的暴力。”
02 冰山藏在海平面以下
在人们通常的概念里，强奸总是伴随着暴力，并且发生在陌生人之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先来看一则《北京日报》的报道：
2007年至2010年10月期间，海淀法院共审理未成年人(包括大学生)强奸案40起，有16起列为“约会强奸”范畴。其中，恋爱、酒醉、网络约会是三种主要表现形式。“恋爱约会强奸”案件中，以建立恋爱关系为名实施强奸的占12.5%;强行与恋人发生性关系的占37.5%;曾经为恋人在女方欲终止关系时男方实施强奸的占6%。将女方灌醉后与之发生性行为的“酒醉约会强奸”比例最高，占到43%。“网络约会强奸”案件占12.5%。在全部16起案件中，62.5%的被害人不满18周岁。
再看一则央广网的消息：
深圳宝安区检方2012年受理审查起诉强奸案共225件，熟人犯案207件，占92%。浙江警察学院对该省40个县的强奸案进行调查发现，熟人强奸占47.3%。
《犯罪研究》杂志抽样研究了全国26个省级行政区发生的强奸案后发现：
案发场所在受害人家中的占28%、施害人家中占6%、施害人认识的其他人家中占20%、受害人认识的其他人家中占10%、旅馆占4%。
实际上，真实的比例只会更高，因为很多受害者并不愿意报案。联合国曾有统计称，80%以上的强奸，被害人与施害者互相认识。
图：纪录片中曾遭遇强奸和虐待的孩子们
【四】结语，以及一点思考
黄淑华最终等来的是姜某无罪的终审裁定。法庭最终采信了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鉴定中心的鉴定。判决书指出：
黄在潜在病理改变的基础下，因姜某采用较特殊方式进行的性活动促发死亡。姜对黄的死承担50%的民事责任。
我们在此强调，本文不在法理层面做过多的讨论，“怀疑”不能给人定罪，尊重证据是尊重法律的第一步。
《中国司法领域人权保障的新进展》白皮书指出：中国贯彻疑罪从无原则，积极防范和纠正冤假错案。
图：“被性侵那天，我穿了什么”主题展览，每一件衣服都很普通，和欲望根本不沾边
从情理的角度，我们有这样几点思考：
一是，社交性强奸的隐蔽性更强。
与普通的陌生强奸相比，社交性强奸的侵害者和受害者互相认识，甚至案发时(或者曾经)是恋爱、婚姻这样的关系。平时接触的机会多，可能也有过比较亲密的行为，侵害者在案发前很少流露出明确犯意，受害人很容易放松警惕。
另一方面，因为是熟人，可能还有共同的生活圈子、职场圈子，被害人一般不愿意报案，给司法机关的追查带来困难。
二是，社交性强奸的定性取证比较困难。
首先就是确定“嫌疑人”比较容易，但“是否违背妇女意志”就有点模糊了。通常只有侵害人的供述、受害人的指控，而少有其他物证、人证的支持。
其次是有相当一部分受害人，因为软弱、羞耻或受到威胁等原因，选择隐瞒或者私了。既错过了医学鉴定的有效时间，又使嫌疑人有足够时间销毁罪证，增加了现场勘查、提取物证等工作的难度。
图：在纽约，妇女们穿着婚纱参加游行，反对家庭暴力
三是，侵害已经发生了，该怎么办?
第一条，别怕!
第二条，利用好两人之间的关系，争取以智慧和情感软化对方。
第三条，如果已经无法反抗，尽最大努力保护自己，避免更加严重的人身伤害。
第四条，记得在反抗中留下痕迹，比如撕扯头发、衣服扣子、留下抓痕等，可以适当破坏现场的物品，留下搏斗迹象。
第五条，脱离侵害者控制后，第一时间报警，并保留相关证物。
第六条，如果公安机关没有立案，要一张不立案通知书，再找检察院。
第七条，如果自行联系法医鉴定中心，请公安机关开具委托函，注意鉴定中心的资质。
第八条，找律师的同时，自己要做一些功课，要懂法。
第九条，可以寻求舆论的支持，但要做到不编造、不夸大事实，不渲染、不煽动情绪。
第十条，既然寻求法律的保护，就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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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 为女儿生命尊严下跪，《湖南广播电视报1315期》，2004
[2] 黄静案与司法行政改革，吴革，《中国影响性诉讼：2005》，法律出版社，2006
[3] 被黄静案彻底改变的父母们，王雷、姜英爽，《南方都市报》，2006
[4] 正当程序视野下的我国司法鉴定制度——从湖南黄静案谈起，张浩，南京大学硕士论文，2006
[5] 司法鉴定中的法律问题分析研究，宋孝飞，东南大学硕士论文，2014
[6] 熟人强奸犯罪的特点与侦查防范研究，张鹏莉、叶子瑜，《法制博览》，2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