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津子围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私秘的,只是私秘的程度不同。在我的经历中,这几种不同级别的私秘都有,现在,我要告诉各位的就是我发誓永久封存的绝密。
星期二一大早,我就去了公安分局刑警大队。
值班的警察问我什么事。我说要找大队长。“要报案吗?”我说不是报案,是自首。那个警察反复打量我,然后问:“自首什么?”我说自首二十年前的一个案子。他瞪了瞪我。懒散地问:“什么案子?”我说我要亲自对大队长说。警察又瞪了瞪我,说:“那你就等吧。”
就这样,我坐在门厅的长条凳子上。8点钟过后,陆续有人进进出出,没人在意我。我觉得奇怪,他们匆匆忙忙的,可一个杀人的(现在叫犯罪嫌疑人)犯罪嫌疑人坐在门厅里,他们却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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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上午10点半,还没人理我。我只好走进走廊里,在挂“大队长办公室”牌子的门上敲了敲。房间里没有动静。
这时,一个面孔严肃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谁让你进来的?”
还好,早晨接待我的警察出现在走廊里。他对中年人说:这个人早晨就来了,说是要找队长自首。
我说就是这么回事。
“自首什么?”
“二十年前的一个案子,您是队长吗?”那个人说,我不是队长,等队长你到门口去等。说完,那个人也走了。
等到了中午,我觉得饿了,就出来吃饭。我走出刑警队,也没人理我,我想,这样看来,我一定得见大队长了,不然,他们不会认真对待我的自首的。况且,我觉得我这个案子不是一般的小案件,理应由大队长这样级别的警察来处理。
吃过饭(那是一顿特别丰盛的大餐,我这样想,自首之后,恐怕就难以吃到这样的大餐了),我给在政法委工作的熟人打了电话,说我有事找分局刑警队的队长。熟人立即给刑警队挂了电话,然后给我回话,他说申队长现在在办公室,你去吧。就这样,我顺利地进到申队长的办公室里。
我想,当我和申队长见面时,我们都十分尴尬。申队长就是我上午见到的中年人,而此刻,申队长也一定认出了我。
申队长首先打破了尴尬,他说你上午说找队长,我们刑警大队辖三个中队,这儿有大小队长七八个,您没说找大队长。
我说我要找的就是大队长。
“还有,”申队长笑了,“要找大队长也不用说自首啊。亏您想得出来。”
“不是,我真的是来自首。”
“您说什么?……真来自首?……托关系来自首,我当了二十多年警察,还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我说你别笑了,我真的是来——自、首!
申队长收敛了笑容,他说:“自首,自首什么?”
“杀人案。”
“杀……人。您?”
“是我。”
申队长瞅了我半天,问我,您是怎么认识老鹏的?老鹏是我刚刚找的熟人,政法委干部处处长。“他是我的学生。”
“您的学生?”
“没错,不信你打电话问他。”
“可是,您怎么……”
我明白申队长的意思,我的学生都成了他的上司,我怎么可能是杀人犯。我知道他这样想,我说老鹏是我的学生,可并不说明我就不是杀人犯,我没开玩笑。
申队长想了想,迟疑地说,那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成为杀人犯的。于是,我就把犯罪的经过对申队长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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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这样的,20年前,我在宁城的一个青年农场做知青,由于我的年龄小——虚岁十八,所以干一些打杂的活儿。那年是恢复高考后第二年,我一边复习一边在锅炉房烧锅炉。同时和我烧锅炉的有张衫、李寺和王码字。
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突然有一个女孩出现在锅炉房里,她围着花格方巾,红润润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我问她找谁,她说她是张衫的妹妹,我哥在吗?那天,张衫和李寺去蓝旗营子看电影了,我把情况告诉了张衫的妹妹。她说这样吧,我在这儿等我哥。
我就把锅炉房里仅有的一个凳子给她坐,自己回到木板搭的简易床上看书。过了一会儿,一股好闻的气息传了过来,我一回头,张衫妹妹的脸离我的脸仅咫尺之遥,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心砰砰直跳。
张衫妹妹笑着说:你真用功啊,要考大学吗?
我说是啊,你呢?
她说她正读高中,后年考大学。她还说,去年她试验了一下,考上一所专科学校,她不去,她一定要考医科大学,她喜欢医生这个职业。
那个时候,我正是青春期涨潮的时候,我还从未和一个女孩子这么近地接触过,我浑身灼热,几乎要燃烧起来了。
张衫的妹妹大概从我的呼吸、不停地咽吐沫以及怪异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她说你一定有了资产阶级思想。她这样说,并没离开我,我鼓足了勇气,伸手摸了她的脸一下。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喊:你耍流氓!
我说我不是想耍流氓,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说你还是思想意识有问题,不然,就不会做出下流的动作。
任凭我怎么解释,她还是坚定地认为我耍流氓,而且要告诉她哥哥,告诉他哥哥倒没关系,了不起张衫会揍我一顿,可后来,她说明天要去青年点告我,我吓坏了。也许就是那句话,让我起了杀人的念头,使我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现在说起来,没人会相信的,可当时,流氓这个词比杀人还丢人,还令人瞧不起,如果张衫的妹妹到青年点告我,我的一生就毁了,我永远没脸见人,不能上大学,也不会有朋友,我会被排挤到那些被人瞧不起的“流氓”阵营里。
那天晚上,我陷入到痛苦的深渊无法摆脱。就在我痛苦得不知所措时,张衫的妹妹喊我:有没有吃的?我饿了!我拿出了我的晚饭。我对她说,你要不告发,我的饭就给你吃。她没说什么,夺过铝饭盒,打开就把我的晚饭给吃了。
吃过饭,她笑着对我说:我的立场很坚定,不能因为吃了你的饭,就不告发你。
我说你的意思还是要告我。对呀,我就要告你。
这时,我随手拎起一个铁钎子,吓唬她说:如果你告我,我就要你的命。
她用蔑视的眼光瞅着我,说:你敢?我就是要告你,明天就告你……
我浑身发抖,一闭眼睛,铁钎子抡了出去。同时,我听到一声惨叫。我睁开眼睛,眼前的女孩子已经血肉模糊了。
我吓坏了,龟缩在锅炉房的一角,等着张衫和李寺回来,等待着被抓、被关监狱、被审判和被枪毙。可是,一直到后半夜,张衫和李寺都没回来,我也变得清醒了一些。我想起知青中流传的一些故事,就决定在天亮以前把张衫妹妹的尸体处理了,据说,没了尸体也就没了证据。这样,我闭着眼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张衫妹妹的尸体投入到燃烧的锅炉里,而血迹也被我用炉灰给清理了。
之后的几天,我如坐针毡,怕光怕声音,怕见到人。后来听说,张衫在找他妹妹,但所有人都怀疑他妹妹从城里出来,往青年点的路上被坏人害了,那个年月,发生这样的事不算奇怪。一晃一个月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没人知道我杀人的事,没人找我,我也借口有病,回到了城里。
那一年我发奋读书,终于考上了国家重点大学,从本科读到研究生,毕业后来到离宁城一千公里外的海滨城市。这二十年来,我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当年犯罪的事,只要那个念头一出现,我立刻想别的事,把那个心惊的记忆压抑下去。也许,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犯罪的事已经成为了历史,被发现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痛苦却越来越重。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真正承受不了的不是外在的痛苦而是精神痛苦。
……申队长说,我明白了,你是因为承受不了继续隐瞒的痛苦才这样做的,是不是?
我说不是,我说了一句冠冕堂皇的话,我说经过二十年的人生之后,我终于醒悟了,我应该受到审判和惩罚。
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受不了折磨,简直生不如死。这两年,我几乎每天夜里都梦见张衫的妹妹,她成了一个凶恶的女鬼,不厌其烦地对在我耳边嗡嗡:你是杀人犯,你是杀人犯!
申队长立即打电话,他叫来了两位刑警,准备给我做笔录。申队长说:你把刚才对我说过的话,如实地重复一遍。我说太好了,你终于相信了,我会很好地配合你们的。
那天晚上,我被关在刑警队里,我很放松,很久以来没这么放松了。那天夜里,我没做梦,没梦见张衫的妹妹,睡得很香,我甚至还这样设想过,如果当年发生的事不是那样,张衫的妹妹没说告发我,说不准,我们还开始了爱情生涯,大学毕业后我们来到海滨城市工作和生活,她在医院当医生,我在大学当教授,休息日我们带着儿子(或者女儿)去海滨广场散步、喂鸽子、放风筝……这时,我发现我的脸上挂着冰冷的泪水。
第二天中午,关押我的房门打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老鹏,后面还有申队长和一些我陌生的面孔。
老鹏说贾老师啊,您这是怎么啦?出来再说,出来再说吧!
我说我现在是犯人,你不要叫我贾老师 。
老鹏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他们把我带到了申队长的办公室。
我问,这是对我提审吗?
申队长说提审什么呀,贾教授,你应该去医院而不是我们这儿。老鹏在一旁说,真想不到,您会得这样的病。
我愣住了,我得什么病了?是的,我的私人病历上有如下几种病:陈旧性痔疮、胆管结石、神经衰弱、以及血质略微高出指标。这些都算不上大病,可老鹏是怎么知道的?即便他知道,也不用那么大惊小怪的。
申队长说:“对不起贾老师 ,让您在我们这儿委屈了一夜……不过,”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他说:“这是您自己要求的。”
老鹏说贾老师 我认识您这么多年,没发现您喜欢开玩笑,只是,这样的玩笑是开不得的,如果换了别人会给你个行政拘留。
我说我没开玩笑。我很严肃,我是来自首的。
“您自首什么?”
“我昨天已经坦白了,你们也做了记录。”
“可是,”申队长说,我们已经把情况发给了宁城公安局,经查证,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个案子的记录。
可能,张衫家没报案。我说。
“问题是,张衫根本就没有妹妹。”老鹏在一旁说。
……
不瞒各位说,从那以后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对宁城和那起积案的关注上,我像一个考古工作者,细心地寻找所能寻找到的所有线索和物证,也像一个史学研究者,不厌其烦地收集所能收集到资料。工夫不负有心人,那年秋天,我终于在一个叫《江城女报》的报纸上发现了令我激动的线索,看到宁城以及那个年代青年点的文字,我觉得周身都在晕眩,我知道那是激动以后产生的生理反映。
那篇令我晕眩的文章的题目是:《二十年前的一起积案——“凶手”寻找被害人亲属》。
文章讲述的是宁城一个女医生患了不治之症,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她公布了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二十年前的一个杀人案。
……只是,看到后来我才大失所望,在她的讲述里,被杀的人不是她,居然是我。莫名其妙!据女医生讲,她在考大学之前,曾去青年点给烧锅炉的哥哥张衫送罐头瓶子装的咸菜,刚巧哥哥不在,她认识了一个姓胡的知青,那个知青也在复习准备参加高考。
由于哥哥不在,那个姓胡的知青就对自己很不“礼貌”。这时哥哥回来,她就把姓胡的知青对自己“耍流氓”的事告诉了哥哥,哥哥勃然大怒,拎起锅炉房的一个铁钎子就砸了那个知青,显然,哥哥是由于愤怒而失了手,姓胡那个知青当时就死了。
她和哥哥都很恐惧,吓傻了,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凉的地上。一直到后半夜,哥哥才站了起来,他把姓胡的知青抱了起来。她用双手捂着眼睛,不敢看。后来她才知道,哥哥把姓胡的知青投到锅炉里烧掉了。
事后,没人调查他们,大家都传说姓胡的知青早就好高骛远,不安心在青年点劳动,一定是自己当了逃兵,跑了,跑到苏联那边都不好说。这件事过去了,她如愿地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后当了医生。而哥哥在事发后的第三年也回了城,分在苗圃工作,事情过去很多年了,他们兄妹俩都在苟且偷生。
前年,哥哥得肺结核死了。
现在,她在不久也将要离开人世,她想把自己的一点积蓄留给姓胡那位被害人的亲属,她说这是她所能做的最后的救赎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不足以、没资格偿还那个陈年旧债了……
看过报道之后,我立即给《江城女报》打电话,找到了发稿的编辑,那个编辑很热情,他答应帮我联系作者,然而,十多天过去了,那个编辑还没消息,无奈我又多次给报社打电话,电话里的人答复我,那个编辑是临时聘用人员,三天前已经离开,无法联系。
就这样,我再次去了宁城,按文章提供的线索找“口述”的女医生,我几乎找遍了宁城的所有医院,也没找到那个“女医生”。
我糊涂了,女医生真的存在吗?如果她存在,那我就不可能存在。问题是,我是存在的。如果她不存在,她为什么会知道那件事,那是我内心的私密啊,没第二个人知道,她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如果她存在,讲述的也是事实的话,那我是怎么回事?
我为什么还活着?
也许,在我们贯常所熟悉的事物之外还有一个巨大的空间?就是说,另外还有一个故事发生的世界。当然,这样想有点太怪异了,也许另一种解释大家比较容易接受,那就是巧合,因为这块古老土地上的人太多了,芸芸众生,世界这么大,有一些东西巧合了并不应该大惊小怪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