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推他向最高处
所有关于李文亮医生的悼念中,最令人伤心的就是他的普通和平凡。
因为在我们见到的所有资料里,李医生不过就是一个很常见的80后中国男性形象,普通得让你随时可以代入身边认识的人,甚至自己。
翻遍他的微博,会发现他喜欢晒美食,看足球,还追热门电视剧;
发现他热爱自己的职业,关心那些与自己有关的人,会对社会事件发表意见,也总是热爱着平凡的日常生活。
这样的普通生活,终结于被曝光的训诫。“吹哨人”这样一个颇具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新鲜词语,一夜之间成为了他墓志铭上最深刻的字眼。
李医生在武大宿舍中的旧照
许多人可能是从去年雷佳音和汤唯拍的那部国产片,才第一次知道了“吹哨人”这个名字,和这类人的存在。
在原先的语境中,吹哨人指的是那些在企业和政府行为中发现弊端、勇于揭露真相以促进系统性改变的人。
当它进入了当下中国社会的视野,我们还来不及搞清楚它、讨论它,就先因为一次灾难,明白了为什么需要有人吹响那一声哨。
但从开始到现在,我们似乎始终都没有从李文亮医生的言行中读出他主动想成为一个大英雄的动机。
最初读到病人的检测报告后,作为眼科医生的李文亮只是想要提醒自己那些身为临床医生的同学注意保护,而在同学群里传播了这一消息。
他好像并没有急着揭露什么、宣传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关心同行与亲朋健康的人会做的正常反应,所处的位置也无法让他做到更多。
直到他的事情众人皆知,钦佩与赞誉不断涌来,他对媒体的回应依然平和。
出自冰点周刊1月31日对李文亮进行的采访
当因为自己“不属实的言论”被训诫时,李医生更无法做一个梗着脖子坚持到底的英雄。
面对“中止违法行为”、不要“固执己见、不思悔改”的警告,上有老下有小的李医生还能有怎样的选择?他只能给出那两个让所有人无法忘怀的答案:
“能”,“明白”。
所以,当2月6日深夜的朋友圈为他陷入悲痛时,人们无法释怀的究竟是什么?
不止是一个年轻生命的陨落,还有一个普通人因为一点正常的举动,就成为了需要训诫的“不正常”之荒唐;
还有本来可以提早预警、却最终酿成更大悲剧的决策之无能;
还有一点点善意的真话原来也可以成为刺耳哨向之悲哀。
可悲的是你我都意识到了,若不是这些因素合力,李医生的平凡作为何至于让他在抗击疫情的关键时刻激起舆论巨大反响,何至于把他推到“英雄”的位置上?
我们无奈而无力,是没有人真的愿意看到,所谓的“吹哨人”都是这样被逼出来的。
哨音从未断绝
如果你觉得吹哨人这个舶来词在当下的环境中总是显得太过拔高和刻奇,其实在以往种种被引爆过的社会问题中,这类人早已有了一个更通俗易懂的称呼:
“提出问题的人”。
以前我们没听说过吹哨人,也不知道大洋彼岸有关于它的法案,却早已见多了它在这片土壤上的长什么样子:
2003年的非典真相,2008年的毒奶粉,2017年的豫章书院,2018年的鸿茅药酒、长生假疫苗……
每次都有一个觉得“这不对”的人站出来,将那些主动或被动隐匿着的问题,从点到面地撕开,让它接受从面到体的审视与质疑。
这样的人,却往往从站在了某些利益的对立面开始,就不得不走向另一种人生。
就像老话总是告诫我们的,“枪打出头鸟”。
致力于监督同行牛奶掺水的“乳业打假第一人”蒋卫锁,曾长期生活在充满威胁与恐吓的生活中,形容自己“抱着棺材走路”。
来源:搜狐网
写文章批评鸿茅药酒虚假宣传的谭秦东医生,遭遇了千里迢迢的跨省追捕,在看守所中三个月的经历令他身心遭受巨大折磨。
这样的人算吹哨人吗?他们的主观意图同样无法断言,但从客观结果来说,应当是算的。
无论是揭露行业问题、倒逼被隐瞒的真相,还是促进舆论对权力滥用的监督,这些以身犯险的个体都做到了一个普通人很难轻易做到的事,替社会吹响了令人警醒的哨音。
@央视新闻 评鸿茅药酒事件
令旁观者愤怒而不平的是,这些哨音也吹响了他们受到惩罚、遭遇不幸的倒计时,但鲜有人敢问,到底谁用枪打了这些出头鸟,谁又默许了枪被举起?
于是,我们社会中的“吹哨人”常常被默认与悲情色彩相关联。
就像谭秦东医生在看守所中的精神压力让他差点想认罪,就像李医生因几句个人发言而被训诫、也成为武汉初期抗疫不力的牺牲品一样,“吹哨人”发生在公众眼前的不幸,是对每一个心怀正义良善的普通人来说能发生的最坏的事。
这不止是属于“吹哨人”的恐惧和悲哀。共享着同一生存空间的我们,也将共享着这份畏缩与羞愧。
没有吹哨人,只有“人”
当人们从上到下都在用“吹哨人”一词缅怀李医生的功绩时,也有人认为李医生不该得到这个赞誉,并用了许多方式来证明:
“他传递消息时说法不准确,确实传谣了”;
“他没有通过正确的纪律上报传染病,违反了程序正义,不能算真正的吹哨人”;
“他一个眼科大夫这么不专业却被捧为吹哨人,对得起那些专业的病毒学家吗?”
短短十几个小时的时间,舆论场已经足够将话题衍生到“吹哨的正确姿势”:方向不对,时间点不对,技巧不够专业……
但越是这样,或许越是证明我们构想中的吹哨人,在当下的环境中本就是个伪命题。
哨声究竟应该向何方而鸣?
李医生引发的激荡说明,它这次真正被公众认可的价值,是冲破了某种禁锢、将一些事情传递出去的诚实。
此时要细抠李医生配不配做吹哨人的逻辑,却依然建立在维护某种秩序的基础上,对这哨声最尖锐的部分充耳不闻,对李医生的遭遇究竟哪里触怒了大众视而不见。
既然非要如此严格定义“吹哨人”,倒不如直说,“不需要你这样的吹哨人”。
I must not tell lies. (我不可以说谎)出自《哈利波特与凤凰社》
一个健康的社会当然需要吹哨人的良知,但我们又真的拥有吹哨人吗?
当我们谈论吹哨人,到底是在谈论一种能有效从下而上、从内而外揭露弊病的机制,还是在谈论一个因为说了些真话就要陷入困境的普通人?
如果前者得不到保障,那么一次次靠后者站出来做英雄,就是残忍的自欺欺人。
没有,我们其实从没有过真正的、有尊严有安全感的吹哨人。
只有零星的、偶然的“失控”与“意外”,只有需要被迅速解决的“麻烦”,只有要靠真正的灾难才能给他们正名的“造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