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
关注官方微信
手机版
华夏小康网  >  历史 > 正文

明清笔记小说中的状元情话,康海为朋友两肋插刀

作为国家选拔“公务员”的一项制度,科举并不是选拔“著名文学家”,而是选拔优秀的治国理政人才。这就造成了士林人格的两重性,尤其是状元,首先应该是政治的,然后才是文化性情的。如果错位,对国家而言是“事故”,对状元个人而言就是“故事”。

\

延续了一千三百余年的科举取士制度,是中国政治文化的图腾。而状元,则是士林奉为圭臬的主流价值地标。十年寒窗甚至一生搏杀,就是为了功名二字。家喻户晓的“范进中举”故事,虽是小说,却说尽了士林科举之路的艰辛。且看手边这份晚清苏州府元和县县试第一名的试卷,这只是考秀才的第一步,题目叫《并坐不横肱》,若没有应试“制艺”基础,还真无从落笔。秀才、举人尚且如此,何况进士,更遑论状元。状元裹挟了士林“求售”或“立功”的诸多人生诉求,所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被视为幸福的最高境界,“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则成为士林文化价值取向的最高梦想。

作为国家选拔“公务员”的一项制度,科举并不是选拔“著名文学家”,而是选拔优秀的治国理政人才。这就造成了士林人格的两重性,尤其是状元,首先应该是政治的,然后才是文化性情的。如果错位,对国家而言是“事故”,对状元个人而言就是“故事”。下面就来说点与正史不同语境的状元故事。

\

钱福像

首先出场的是弘治三年(1490)状元钱福,《明史》里连个本传都没有,来看其他史料中的钱福简历:

钱福(号鹤滩,1461—1504),华亭人(今上海)。弘治庚戌科(即弘治三年,1490)会试第一、廷试第一,钦点状元。小时候,钱福得了一种奇怪无比的毛病,差点送命。不久,其父做了一个梦,有人对他说:“你儿子就是吴宽哪!”吴宽是成化八年(1472)状元,官一直做到了礼部尚书。据说钱父做梦时,吴宽还没有高中。后来,钱福与吴宽竟同年去世。笔记里就是喜欢记些“怪事”吸引眼球。比钱状元稍晚的陈洪谟(1474—1555)点评说:“(钱福)为人落魄,不自珍重”,结果“以行检不立,考察作有疾黜退”。

钱福的前半段科举人生真的和苏州人吴宽很相似,但人生的下半场却大相径庭,问题大概就出在“行检不立”上。冯梦龙《古今谭概》有钱福轶事一条:

钱鹤滩(福)已归田。有客言江都张妓动人,公速治装访之。既至,已属盐贾。公即往叩,贾重其才名,立日请饮。公就酒语求见。贾出妓,衣裳缟素,皎若秋月,复令妓出白绫帕请留新句。公即题云:“淡罗衫子淡罗裙,淡扫蛾眉淡点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卖盐人?”

褚人获《坚瓠集》也收录了这条笔记。听到外地有位美姝,已经退休的钱福竟立马打扮一新奔去求见,士林中可能看作是“性情”,而在道统看来就是“老不正经”了。这首诗打的是油,写的是盐,搅翻的是醋,真有“文化”啊。但卖弄的是才情,丢掉的却是状元声誉。可见当时对士林性情的评判明显因位置不同而有不同标准。

\

康海像

第二位出场的状元叫康海(字德涵,号对山,1475—1541),在前文已亮过相。康海的名气比钱福要大得多。他不仅是弘治十五年(1502)状元,还是明代“前七子”之一,创立了自己的文学流派。《明史·康海传》只有几行字,如果把他看作著名文学家显然是远不够的,但正史把他当状元来评价,仅给几行字,说明康状元是国家的一个政治“事故”。

康海是武功人(今陕西武功),与太监刘瑾算是陕西老乡。尽管《明史》本传上说“(刘瑾)慕其才,欲招致之,海不肯往”。但与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弄权太监同乡,终究要弄出是非来。《明史》本传接着写道,同为“前七子”的大名士李梦阳因直言下狱,写了张纸条让人带给康海,上书“对山救我”。康海为救朋友,无奈去找刘瑾。“瑾大喜,为倒屣迎。”这是个相当隆重的动作。第二天,李梦阳就被释放了。可见刘瑾对康海确实很看重。

士林讲究人品,而政治只有输赢。康海为朋友两肋插刀,彰显了书生性情,却因此卷入了政治斗争。随着刘瑾倒台,康状元的政治生命也画上了句号。

作为状元的康海死了,但作为文化人的康海变本加厉地活了下去。《明史》本传记述道:

(从此)挟声伎酣饮,制乐造歌曲,自比俳优,以寄其怫郁。九思尝重赀购乐工学琵琶。海搊弹尤善。后人传相仿效,大雅之道微矣。

喝酒买醉,沉湎声色,还干起了乐工的勾当,以此消解心中郁闷。九思即王九思(字敬夫),康海的老乡,弘治九年(1496)进士。也因刘瑾案牵连被勒令退休。正史的后两句点评分量相当重,几乎把后来士风式微归结到康海身上了。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记了康海一条:

康对山常与妓女同跨一蹇驴,令从人赍琵琶自随。游行道中,傲然不屑。

名士妓女共骑一头驴,驴还是瘸腿的,小厮抱个琵琶跟在后面跑,场面确实够招摇的。《古今谭概》等多种笔记收录了这段轶事,可见影响之大。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有“康修撰海”传略一篇,比《明史》详尽多了,不仅记录了康海为救李梦阳与刘瑾的对话,而且还记述了康海罢归后声伎之外的一段轶事。有一天,杨廷仪去看望康海。杨廷仪是下面马上出场的状元杨慎的叔叔、杨廷和的弟弟,兵部侍郎。老友相见,康海又是劝酒,又是琵琶表演助兴,场面十分欢快。杨廷仪见机就劝了康海几句,来看看:

杨言:“家兄在内阁,殊想念,何不以尺书通问?”德涵发怒,掷琵琶撞之。杨走,追而骂曰:“吾岂效王维,假作伶人,借琵琶讨官做耶?”

人家毫无恶意,而是出于好心的朋友之言,却引起当事人大发脾气。康海这样的做派,已不是为了消解块垒,而完全像一头受伤的敏感小鹿,不仅状元形象荡然无存,作为文化人的方寸也已大乱。钱谦益因此还惋惜了几句,说康海本来有“经世之才”,吟诗作文无非是业余爱好而已。弄成这副模样,都是政治惹的祸啊。

\

杨慎像

第三位出场的状元叫杨慎(字用修,1488—1559),《明史》有传,还不短,但说的都是政治。这里先来看《古今谭概》的一条轶事:

杨用修在泸州,常醉,胡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门生舁之,诸伎捧觞,游行城市,了不为怍。

做派简直比康海还要啰唣。那是因为,杨慎卷入的政治漩涡直接是皇帝搅动的。

杨慎是明中叶著名政治人物杨廷和(《明史》有传)的儿子,正德六年(1511),年仅二十四岁就高中状元。据《明史·杨慎传》载,杨慎卷入的政治斗争比康海复杂得多,不仅牵连到他父辈的恩怨,还直接牵扯到皇帝。嘉靖皇帝因为“议礼之争”时杨氏父子都不支持他,所以一直怀恨在心,杨慎都被戍边了,还时不时地被皇帝“关心”着,冷不丁要“惦记”一下。幸亏朝臣帮忙,每次都含糊回答皇帝“杨慎年纪大了,又有疾病在身,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嘉靖这才稍稍解气。而杨慎则心灰意冷,“益纵酒自放”。

\

一位本来可以施展更多才华的状元郎,就此在声伎买醉中了此一生。嘉靖三十八年(1559)七月,杨慎去世,享年七十二岁。大清入主中原,采取了文化怀柔政策,连续开科取士,广揽人才,晚明江南士林结社、交游、选花榜的时尚也被延续了一阵,名士悦倾城的风流故事也就不断上演。钮琇《觚剩》、顾公燮《丹午笔记》等都记述了家住苏州南园的名姬蒋四娘的故事,她嫁的名士是顺治四年(1647)状元、武进人吕宫(字长音,1603—1664)。但蒋四娘不愿一辈子做笼中的“金丝鸟”,进京不久就回到家乡,继续过她的快活日子。

从《清史稿·吕宫传》看,吕状元这位江南名士虽“文章简明,气度闲雅”,但实在政绩平平,只有他和蒋姬的短暂同居传递出不同于正史叙事的信息,这应是明清之际士林真实的日常生活图景。

《觚剩》《丹午笔记》的文字几乎一样,从作者生活的年代看,应该是顾公燮摘抄钮琇的笔记。但两人于清初都相去不远,也可能“状元娶名姬”的故事在当时广为流传。来看钮琇的记述:

吴门有名妓蒋四娘者,小字双双,媚姿艳冶,儇态轻盈,琴精弈妙,复善谈谑。花月之筵,坐无双双,不足以罄客欢也。毗陵吕状元苍臣遇于席,一见倾悦,以千金买之,携至京师,扃置花市画楼,穷极珍绮,以资服馔,自谓玉堂金屋,称人间佳配。而双双以为琼盎芙蓉,雕笼鹦鹉,动而触隅,非意所适。

一位活泼中带着艳冶、琴棋皆通的苏州名姬形象呼之欲出。饭桌上有了蒋四娘,所有客人才能尽兴。吕状元就因一次吃饭时的偶遇而对四娘一见钟情。吕宫官做得尔尔,银子却不少,一掷千金,抱得美人归。专门建了豪华住宅,金屋藏娇,自以为郎才女貌、人间绝配。可四娘却不这么想,她甚至很讨厌住所里繁华的装饰。矛盾还在后面。

\

顺治十一年(1654)大年夜,吕状元全家一起吃团圆饭。吕宫拿出一旧一新两只家藏玉杯喝酒,他把其中祖传的那只斟满酒给四娘,说:“这是我家的镇家之宝,敬你一杯。”不料四娘偏要那只新的,把镇家之宝还给吕宫说:“君虽念旧,妾自怀新。”大过年的,话中有话,吕宫当然听得明白,心里很不痛快。第二年就把蒋四娘“放归吴门”。不能不说,江南才子就是真性情。

离开状元府的蒋四娘就像逃出樊笼的小鸟,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她回到家乡苏州,在南园建了一座庭院式的住所,重新开张营业。昆山有位姓徐的书生,是四娘的老相识,听说四娘回苏,特地坐船找上门来。四娘请徐公子喝茶聊天。徐公子说:“四娘已作状元妇,为啥不好好生个状元儿,却回来重操旧业?”四娘的回答水平太高,简直就是人性自由解放的宣言。为了不破坏文言汉语的美妙韵律,还是直接摘录如下,文字还比较顺畅:

“人言嫁逐鸡犬,不如得富贵婿。我谓不然,譬如置铜山宝林于前,与之齐眉举案,悬玉带金鱼于侧,与之比肩偕老,既乏风流之趣,又鲜宴笑之欢,则富贵婿犹鸡犬也,又奚恋乎!尝忆从吕君于都下时,泉石莫由怡目,丝竹无以娱心。每当深闺昼掩,长日如年。玉宇无尘,凉蟾照夜,徙倚曲栏之间,怅望广庭之内,寂寂跫音,忽焉肠断。此时,若有一二才鬼从空而坠,亦拥之为无价宝矣。人寿几何,难逢仙偶。非脱此苦海,今日安得与君坐对也?”

最后一句,四娘简直太机智了:“我要是不赶紧脱离这样的‘苦海’,现在哪有机会和您徐公子坐在南园喝茶聊天啊!”徐公子大笑而别。

文化底蕴是一个漫长累积的过程,仅从文化传播的视角看,这真是一个全民娱乐的时代。

(本文选自《浮世悲欢:明清笔记小说中的士林冶游生活》,中华书局2018年出版)

\

编辑: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