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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短篇新作写“表弟宁赛叶” 自诩才华与莫言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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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2018年最新短篇小说与诗歌作品重回他的“高密东北乡”,复杂的人物关系,荒诞的现实生活,深藏的人性秘密,莫言依旧是莫言。

表弟宁赛叶心比天高,自诩才华与表哥莫言比肩,空谈理想,游手好闲。他的好兄弟金希普俗不可耐,专事钻营。两个伪文学愤青一拍即合,一边自诩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一边仗着莫言的名号招摇撞骗,引发一系列荒谬绝伦,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下为小说《表弟宁赛叶》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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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诺奖证书上的高密东北乡画|瑞典画家约翰·斯滕堡

三哥,你不要自鸣得意,更不要沾沾自喜,你不要妄自尊大,也不要以为咱东北乡里只有你有文学才能,我的表弟秋生——笔名宁赛叶——外号怪物——借着几分酒力,怒冲冲地对我说。我知道你瞧不起金希普,你这是犯了文人相轻的臭毛病!我认为金希普的才华远远超过你,他之所以没你名气大,是他没赶上好时候,他如果逢上八十年代那文学的黄金时代,哪里轮得上你猖狂!不说金希普,就说我,三哥,你说良心话,我的才华,在你之下吗?——表弟将酒杯往桌上一顿,严肃地说。

你的才华,确实不在我之下,我说,金希普更是天才,俄国有个普希金,中国有个金希普嘛!

你这是西北风刮蒺藜,连风(讽)带刺!三哥,我没醉,我听得出好话坏话!金希普是我的兄弟,他骗谁也不会骗我,那两万元钱,算什么?他迟早会还的。那个什么狗屁电视台的狗屁副台长,我根本没看在眼里,更没放在心上。我们,我们生不逢时啊!忆往昔峥嵘岁月,恰同学少年,书生意气,指点江山,粪土你们这些达官贵人!我们哥俩,当年创办女神诗社时,心比天高,气势如虹,恨不得将小小地球,玩弄于股掌之间,那是什么样的胸襟抱负!可是,这个年代,容不下黄钟大吕,只能让狐狸社鼠得意横行。三哥,你放下你的臭架子,拍着胸脯想一想,你说,当年我让你看的我的小说《黑白驴》是不是一篇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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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

我的《红高粱》发表那年,我的表弟,不,宁赛叶和金希普合办了一份小报,在上边刊登了即将连载《黑白驴》的广告。我清楚地记着他们的广告词:本报即将连载著名作家莫言的表弟宁赛叶的小说《黑白驴》!这是一部超越了《红高粱》一千多米的旷世杰作!每份五元,欢迎订阅!我记得当时我还在家里休假,姑父来找我,说秋生和他的文友让你去一下。我去了,在姑姑家的那三间空屋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金希普,还有几个我忘了名字的诗人。当时他们都是中学的学生。屋子里乌烟瘴气,遍地烟头。桌子上杯盘狼藉,桌子下一堆空酒瓶子。我一进门,宁赛叶就说:莫言同志,你有什么了不起?我连忙说我没什么了不起,但我没得罪你们啊!他说:你写出了《红高粱》,骄傲了吧,目中无人了吧?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吧?但是,我们根本瞧不起你,我们要超过你,我们要让你黯然失色。他递给我一张铅印的小报,我从小报上读到了前面已写出的广告。我不高兴地说:我抗议,你们没经我同意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印在了你们报上?!他说:把你名字印在我们报上,是我们瞧得起你!我们没跟你要广告费,已经让你赚了便宜……

我那篇《黑白驴》的原稿,你是看过的,你说良心话,是不是一篇杰作?那头驴,不白不黑,亦白亦黑;不阴不阳,亦阴亦阳。在白驴面前,它是黑驴;在黑驴面前,它是白驴。在公驴面前,它是母驴;在母驴面前,它是公驴。你说,在世界文学史上,出现过这样的驴的形象吗?你以为我写的真是一头驴吗?不,我写的是人。在我们的前后左右,每时每刻,都有一些像黑白驴一样的阴阳人,他们察言观色,他们趋炎附势,他们唯利是图,他们见利忘义,他们没有良心,却挥舞着良心的大棒打人,他们没有道德,却始终占据着道德高地,他们在驴和人之间频繁转换,驴脸上挤着人的微笑,人身上长着驴的皮毛。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你说,我们怎么能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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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在高密

他点燃一支烟,倒上一杯酒,一仰脖干了,又倒上一杯酒,一仰脖干了!姑父嘴哆嗦着,试图去夺他的酒杯,他猛地格开姑父的手,双眼通红,凶相毕露,说:“从生理上论,你是我的父亲;但从心理上论,你是我的仇敌。”——你听听,你听听,姑父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你听听这些话还是人说的吗?——这些话当然是人说的,如果我不是人,那岂不是侮辱你?是的,你们教育我,要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但你们值得我感谢吗?你们把我弄到这个黑暗的世界上,让我痛苦而悲愤……

我说,老弟,别装疯卖傻了。我也喝醉过,但醉了皮肉,醉不了心。这家庭,没有亏待你。你从小到大,娇生惯养,我放牛的年龄里,你在小学里捣乱破坏,砸玻璃揭瓦,我在水利工地上汗流浃背的年龄里,你在中学里抽烟喝酒写歪诗。你已经三十多岁,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想入非非,眼高手低,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做,古言道三十而立,村里像你这般大的人,早就当家过日子了,可你还要父母养着你,不但要养着你,还要养着你的老婆孩子,你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怨天尤人,你还有什么理由在这里借酒装疯?

我不服气!他捶打着胸膛,高声喊叫着,为什么,为什么那些笨蛋可以飞黄腾达?为什么那些骗子可以锦衣玉食?为什么才华平平者却可以扬名立万?为什么我满腹才华却要老死在这破败的村庄?你现在是名人,听说最近还当上了什么副主席?但骗子最怕老乡亲,草包最怕亲兄弟。别人夸你是天才,在我心目中你是驴屎!你那些破小说,全部加起来也抵不上我那《黑白驴》的一行字。你浪得虚名,你欺世盗名。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可悲吗?不可悲,真正可悲的是遍地英雄却使竖子成名!

我站起来,想走。但他堵住门,说:你不是欢迎别人对你提出批评吗?为什么我只批评了你几句就要躲开?你可以反批评啊,你可以与我辩论啊!你经常要别人有点雅量,为什么自己没有一点雅量呢?是的,我是一个无业游民,或者可以说是一个二流子,你听听一个二流子对你的批评不是更显出你的雅量吗?你是成名作家,我是文学青年——连文学青年也不是——我是一个文学疯子,许多人以为,有你这样一个表哥,我会跟着占便宜,想当初,我也对你心存幻想,以为你能提携我,帮我发表作品,但你武大郎开店,你生怕我超过你,你不但不帮我,反而压制我,打击我,讽刺我,挖苦我,贬低我,嘲笑我,你不敢面对真理,不敢承认我的才华,不敢面对我的《黑白驴》,我的《黑白驴》,在你那儿压了很久,你说是找《XX文学》《XX月刊》还有什么驴屁文学的编辑看过,当初我还以为是真的,但后来我明白你骗我,我的《黑白驴》,你没给别人看,你不敢给别人看,你明白那是杰作,你明白,一旦我的《黑白驴》面世,你们这一茬作家,通通都要退下舞台!你嫉妒我的才华,但你不敢承认你的嫉妒,你是个小肚鸡肠的小人,你生怕别人超过你,我之所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是要负责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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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父亲在民伕连里》,刊载于《花城》1990年第1期,获第5届“花城文学奖”

——我喝了一杯酒,我已经好久没喝酒了!我怒冲冲地说:宁赛叶先生,做人要有良心,说话要有根据!你的《黑白驴》,我确实看过,对,我承认,我确实没把你的这头驴,寄给任何刊物,因为我觉得,这头驴是头非常一般的驴,它没有个性,充其量是一条杂种驴——

——杂种出好汉!他说,真正的好作品,都是杂种!你自己也承认,你是受了西方文学影响又继承中国文学的传统然后又从民间文学里汲取了营养,你的文学,也是杂种!

——好好好,算我说错了,但是,我把《黑白驴》还给你之后,你完全可以自己往外投寄啊!邮局是国家开的,只要你付足邮费,他们敢不给你邮寄吗?中国这么多文学刊物,你可以投稿啊,即便有不识货的,但总会有识货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但问题是,这么多刊物,全都被你们的同伙把持着,他们当中,多数有眼无珠,即便有几个识货的,但他们能发表一个无名小辈的作品吗?我没钱去给他们送礼,我更不是文二代文三代——所以,我恨你,你本来是有能力帮我发表的,也只有你可以提携我,但你嫉妒我,你生怕我露出头角压住你的名声。

——你可以把你的大作贴到网上啊!

——网络就是净土吗?网络也早就被那些网霸们分疆裂土,一个个的团伙,一个个的圈子,吹捧的是他们自己的一伙,真实的社会一团漆黑,虚拟的网络暗无天日,我对这一切都看透了。我真想变成一头天驴,把日吞了,把月吞了,把地球吞了,把一切吞了。

——你成不了天驴,充其量是条黑白驴,连黑白驴都成不了,你是条疯驴!六亲不认的疯驴!你有什么资格攻击我?就因为你的母亲是我的姑姑?就因为这么一点血缘关系?二十多年前,你就可以像召唤一个小伙计一样,把我叫到你们那一伙小文痞的酒桌前羞辱我?你们既然要用我的名声为你们的垃圾小报造势,又当面把我的作品和我的人格贬得一钱不值。你高考落榜之后,不是让我为你找工作吗?

——你帮我找了个什么工作?你让我去酒厂里刷酒瓶子,我站在水池边,像一架机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面对着一堆玻璃瓶子,我一刻不停地刷啊,刷啊,我把一个个肮脏的瓶子刷得一清二白,但我的心里越来越脏,我怨,我恨,我悲,我愤,我恨不得变成一把火,熊熊燃烧,把这肮脏的世界,烧成一片废墟……

——是的,我说,你感到刷酒瓶子委屈了你,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但接下来我把你介绍到供销社,让你去站柜台卖货,这事儿比较体面吧?你知道,我当年的最大理想是当一个供销社售货员,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可是你干一两天,就让账面亏空了一百元!你当然不会承认是你贪污了一百元,供销社里我的那些朋友,也没有明说是你贪污,但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我批评了你几句,你一脚将人家的门踢破,然后不辞而别。你连自己的铺盖都不要了,那可是姑姑为你新絮的里表三新的被褥,他们在家里盖什么?一条千疮百孔的破毯子!人家供销社让你去拿被褥,你说什么?你说“让他们盖着我的被褥去死吧!”人家将你的被褥扔到大街上,狗在上边撒尿,鸡在上边拉屎,周围的人在旁边议论,你让我替你蒙受了耻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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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雕像,由其故乡高密的高粱籽制成。雕塑|李钢

——他们根本不是人,是一群奸商!他们往酒里掺水,往化肥里掺盐,他们大秤进小秤出,他们制假贩假,坑蒙拐一骗,我怎么可能跟这样群败类共事?那一百元钱,是他们制造的一桩冤案。他们看出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怕我坏他们的事,所以用那样卑鄙的手段挤走了我。你不是一直标榜良心吗?你不是一直用你的文学揭露黑暗吗?为什么还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批评我?文人无行,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样板!

——就算供销社那些人陷害了你,但我后来把你介绍到锻压设备厂,知道你是有文化的人,让你在政工科写材料,守电话,这一次你是给了我面子,干了一年,可这一年里你干了什么?你谈了两场恋爱,第一次跟油漆工小宋,把人家肚子弄大了然后把人家踹了,第二次跟保管员小于,把人家搞得哭哭啼啼寻死觅活。锻压设备厂厂长、我的朋友老姚,如果不是看着我的面子,早把你送到派出所里去了。老姚对我说:你那个表弟,是个大才,咱这小小乡镇企业,水太浅了,养不住这条真龙,是不是让他另谋高就?我的脸像挨了一串耳光,火辣辣的。你确是天才,但我觉得你最大的才华是骗女孩子,你是这一行当的高手啊,你相貌平平,自己没钱,家境贫穷,但能让那么多女孩子为你献身,不但献身,还献钱,那一年你衣着光鲜,出手阔绰,花的都是小宋和小于的钱吧?

——你没权对我的私生活说三道四!你们文艺圈里,有一个干净的吗?但我要说,老姚是个混蛋,他的锻压设备厂,生产的基本都是废品,为了把这些废品卖出去,他贿赂采购人员,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

——好了,天下没有一个好人,只有你一个好人。后来,你想参军,姑父找到我,我只好厚着脸皮帮你找人,你如愿以偿当了兵。原本希望你能在部队好好锻炼,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军校,提成军官,也算一条光明大道。可你到了部队又干了些什么?你大概又去勾引地方的女青年了吧?

——是她们勾引了我!他眼睛通红,仿佛要与我拼命,是她们设局陷害了我!

——行了,老弟,复员回乡之后你又干了些什么?你跟金希普到济南办报,鬼知道是家什么样的野鸡报,你半夜三更打电话,让我给你们写“名人寄语”,我当然不写。我也幸亏没写,我看过贵报,报上登载着“大力丸”广告,家传秘方,包治百病,金希普自封社长兼总编,封你为副总编兼首席记者。你不是还拿着记者证回家炫耀吗?连姑父姑姑都被你蒙住了,以为你走上了正路。你拿着假记者证在家乡坑蒙拐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可好,专门在本县地盘上打转转,你跑到陶阳镇去讹诈人家,被人家当场扣下,大概皮肉吃了点苦吧?挨揍之后你又把我供出来了,说是我表弟,县委宣传部张副部长打电话问我,我只好承认,确有此人,人家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你一马,否则完全可以以诈骗罪把你送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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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杂志

——诬蔑,这完全不是事实!他们为了建那座高度污染的化工厂,强占农民的良田,农民联名写血书上访,都被他们扣下。官办的报纸不敢揭露真相,我们民办的报纸为民申冤,又受到他们诬蔑!暗无天日啊!他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哀嚎着。

——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说只要你们赞助十万元,我们就把消息压住。否则就立即见报!就算他们建化工厂不对,但你利用这种方法诈钱,又能比他们好到哪里?

——诬蔑!完全是诬蔑!

——就算他们是诬蔑,接下来你又干了些什么?你要干实业,生产什么高科技电子灭蚊器。让我投资,我明知你这种人靠不住,但还是希望你能浪子回头,于是借了三万元给你。那可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三万元。你在县城租房子,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放鞭炮开张,接下来,天天请客,吃饭,甚至充大款给小学捐钱买电脑,不到两个月,钱造光了,关门大吉。

——你那点臭钱,我迟早会还的!生不逢时,时运不济!苍天啊,大地啊。

——办企业失败之后,你在济南跟着你哥们流浪,可能你那哥们也容不下你了,你只好回家来继续啃爹娘。你抽烟,喝酒,都要姑父供给,为了你,姑父退休之后又给人看大门,姑姑七十多岁了,还每天去冷库扛活。清早出发,晚上回,中午啃口窝窝头。你看看他们二老,面如黄土啊,你还有一点人味吗?

——我有了钱,会加倍报答他们的!

——不错,从前年开始,你良心发现,放下天才架子,抛弃幻想,开始到钢窗厂打工,每月可挣两千元。干活期间,又谈恋爱,这次不错,跟人家结了婚。不久又生了孩子。看到你的变化,我们发自内心的高兴,合伙为你装修了房子,你媳妇也去打工,姑父姑姑在家看着孩子,加上姑父的退休金,每月可收入五千元,电视换了,冰箱买了,太阳能热水器装上了,可以说基本上小康了。但好景不长,金希普又来了。金希普一来,你就疯了。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从今后起,我不会再说你半个不字,你也不要再来找我。

——中国人民有志气,他说,我宁愿讨饭,也不会进你的家门。

——太好了,我说,太好了!

——先生,请不要隔着门缝看人,更不要得意忘形。文学是人民的文学,谁也不能垄断。我几十年颠沛流离,走南闯北,住过五星级宾馆,也在街上露宿过;吃过海参鲍鱼,也曾从垃圾堆里找食吃。我睡过青春少女,也曾嫖过路边野鸡……我办过企业也打过工,我打过别人也挨过别人打,我看透了这个世界,我对人有了深刻的理解,现在,到了我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了!先生们,你们的时代结束了!轮到我上场了!

——他将酒瓶摔到地上,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姑父,痛苦地质问道:你,凭什么偷拆我的信件?你以为你是我的父亲就有权力偷拆我的信件吗?——他嚎叫着,眼睛里流出浑浊的泪水,然后,身体突然前倾,伏在桌子上,又嚎了几声,便呼呼地睡着了。

2017年8月19日改定于高密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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