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之后，实现自己的夙愿，顺利调入法院，幸事;政工科半年后，进入民庭成为助审，又一幸事。在现实击碎天真，内心尚未蒙垢的时候，我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何其幸也。
少时言志，在操场的老榆树下，我对自己说，努力写作，并成为一名法官，却阴差阳错成了一名狱警，后来又成了公安。不管是狱警还是公安，所幸我始终都在正能量的路上，始终都在法的行列或边缘。虽从未远离，也始终未入核心，只在角落里暗暗使劲。那一年，放弃所有的午休，通过司法考试。那些午休堆叠起来的光阴，终于打开了一扇门，让我走进法院。
撇去法律之海的泡沫，深蓝之下，幽深静谧，深邃博大，既有水平线之下的斑斓美丽，也有暗礁湍流，倾听到的人世喧哗更加惊心动魄。想认清这个世界，必须先远离这个世界。也许正因此，法官在案件之外，才能看清真相。司法的六重境界与佛法的修习之路、人生的领悟之途，没有区别。2月任命助审，5月开始独立办案，匆匆上阵，坐在审判台上，来不及审视内心，听着离婚者十多年的鸡零狗碎，看着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的言语伤害，一瞬间法条失色庭规将破，礼法皆危。大立案的情况下，排什么案就审什么案，几次组织调解不成。记得那个上午，办公室里的人都不在，在那台小小的方正电脑前，我噼里啪啦敲了一上午，鼓突的屏幕上，渐渐爬满文字，一页又一页。破旧的电脑反应太慢，键盘有时也不灵，有几个键得使劲打才能下去。同事们回来，我说你们咋还不下班，天都黑了。他们都笑了，办公室窗外有一层蓝玻璃幕墙，室内一直开灯，我以为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还没等我敲完最后一行字，啪嗒停电了，那一刻我真想把电脑、键盘扔出去。一上午，什么印迹也没有留下，等来电叫来网管，也没有恢复出来。敲打时的如珠妙语，噼啪声里的回肠荡气，变成一场梦。只能从头再来。那一年，在老出故障的电脑和键盘上，我敲走了白天黑夜，敲过了午饭晚饭，养成了用力击键的习惯，至今无法改变。抱怨破旧的电脑，前辈教导说，不错啦，我们成夜趴在桌上刻钢板，以备次日油印文书，你都没赶上。
那时候，公安系统早已实现了上下贯通的网络，报送材料、指纹比对、智能绘图等，坐在电脑前就完成了。案情分析汇报会、经典案例培训会，三维模拟动画信手拈来，效果今非昔比。法院好像在网络之外，时光静止，唯有案件增长和新类型案件的出现，法官才倏然而惊。也难怪，在西北小而又小的角落里，世界的变化总是缓慢又缓慢。
后来，调到向阳的办公室。坐在阳光里，跳动的手指搅动了四季的色彩。戴尔出场，替换了方正，显示屏俯仰可调，虽然还不是液晶，但瘦身的效果超出想象。白天在单位敲键盘，晚上在家里敲键盘，家里还是台式机，硕大的显示屏占据了桌面，敲起来就忘乎所以。在噼里啪啦的世界里，时间悄悄地溜走。已经不习惯写字，从键盘上流泻的文字，在笔尖经常滞涩，我失去了笔写的能力。也许很久以后，写字最终仅为艺术，幸还是不幸，谁都无暇顾及。从键盘上走失的，还有很多说不明的东西，那些没有个性的打印件，除了从遣词造句中揣摩，气息和情感正在标准化，曾经的印花笺、檀香笺、桃花笺、谈笺，那些洒金留香的笔墨纸砚，已经被键盘的日常化取代，书写不再是悬腕凝思，而是日复一日地敲打。
春天来临，榆钱长出，三角梅开出层叠的紫花，一层落了，又一层盛开。软屏换成液晶，只有键盘还是老样子。笔画被数字和字母代替，尽管五笔的输入法很快，但却没有拼音来得轻巧。从敲打的声音里，你会分辨出，他写得顺畅还是艰难，有时候不能喘息，有时候仿佛等了一个世纪。像维纳斯断臂一样，纸息和墨韵流失后，文字因而纯粹，语言因此显要，人们重新在标准化的纸张中嗅出键盘的力度和情感。秋来果香，法院新楼矗立，离了旧城搬进新区，家里的电脑才换上亲戚淘汰下来的薄屏，键盘还是以前的，已经用习惯了，舍不得扔掉。
似乎从这一年开始，我们才开始走向这个网络世界。大鹏的七八年来没有变化的软件系统被彻底抛弃，重新装上华宇的软件。之前卷宗电子化的加班扫描，整合进华宇，有时候丢失，有时候又回来。在装备改变的同时，工作量在不断加大，书记员除了整理纸质卷宗外，还要负责扫描，法官除了检查纸质卷宗还得检查电子卷宗。盯着屏幕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加上网速慢、系统慢，在心浮气躁的时候，那些所有用1和0编写的东西，机械僵硬冰冷，剥夺了午饭夜宵的香味。有时候，键盘敲下去，也要等一会儿才能见到字，跟机器较劲生不得气发不得火。在人们对速度的追求中，高铁、高速公路遍布全国，在憋尿忍渴的日常审判中，有时候慢一秒也是难以忍受的。大数据、云计算提上日程，大力建设智慧法院，所有的法庭都变成了科技法庭。很久以前，院里只有一个科技法庭，遇到重大的刑案、人大政协旁听观摩的案件，科技法庭才开张，可以录音录像，有两个显示屏可以展示证据，限于PPT。今天的科技法庭，有证据展示台，全程录音录像，同步展示笔录，播放视频资料，全方位监控无死角，每个走上审判台的法官，言行举止标准规范。
2018年9月，又一批电脑被淘汰，显示屏变成了24寸。刚换上的时候觉得自己视角有问题，看不全屏幕。过不了一周，就已经习惯了。每次写判决直接两页显示，可以少翻页。键盘更加轻薄灵敏，敲击的声音终于小下去。主机箱也只有之前的一半大，可容量却是之前的三倍。一直想，这么大而美丽的屏幕，若能捧一杯茶看一次电影，多好，却一直没有机会。法官和卷宗那没有硝烟的战斗，如火如荼，始终都想消灭它们，送它们去档案室，那一摞刚矮下去三四本，立刻又长上来了。那些老一辈的法官，终于不再炫耀很久以前他们年结案两三百件的辉煌。
院长说要配个iPad，移动办公，要结亲、走访、值班、备勤，配个移动设备，不管你在哪里，只要有网络，就可以写判决整材料，审理案件的效率会更高。也许，在等待的某个片刻，你已经结案数十件。时间那有限的生命，会更有效地延展。那时，我不再敲击键盘，而是触摸键盘，指尖轻轻触及那些字母，一次又一次，日日夜夜。我会再次习惯，习惯这样奔跑，让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奔跑，让那奔跑的痕迹变成文字，记住那些逝去的光阴。
作者：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玛纳斯县人民法院
文·张军民
